正文 谈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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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尘被问得一愣。
今天他碰见过许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亲近的疏远的,没有一个问起他这个问题,连他自己,也未曾注意。
他下意识去摸自己嘴角。
“你手又怎么了?”方煜看见他手背上的破皮,眉头皱得更深。
莫尘又愣愣把手举到自己面前。
没有处理过的掌指关节,破掉的皮还挂在上面,伤口的颜色已经变得乌红。
“那个,之前跟人起了冲突,所以…”他抬眼一下对上青年有些严肃的脸,下意识开口解释,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先愣住了。
这什么情况?心虚什么劲儿?
不过眼前这位青年的态度似乎更加匪夷所思。
“起冲突?”他似是不可置信重复这三个字,顿了顿说,“你都一把年纪了还跟人起冲突,打架,挺有能耐啊。”他似笑非笑地结尾。
莫尘拿着个苹果僵在原地,小时候打架被学校里训导主任提溜着训斥一节课他都可以一脸无所谓爱咋咋地,而此时却莫名一阵心虚气短,直想认错。
这太荒唐了。
事实上方煜也认识到自己打开方式出了错。
他不断对自己说,你要改变自己,要对他好,要改变自己,要对他好…
他看着神情愕然有些呆呆的莫尘,终究忍不住笑起来,尽管他现在看起来变了好多,穿衣打扮加之谈吐动作无不散发出精英的气质,可不管再怎么变,骨子里似乎还是原来的配方,二傻就是二傻……
青年变脸太快,看得莫尘一愣一愣,而他更惊讶的是自己竟然会在这青年面前不自觉放低姿态。
比如青年搬来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他当真就坐了下来。
他盯着青年转身进去的那道白色木门,眼底满是困惑。
他觉得与青年短短几分钟相处,对方过于自然熟稔了些。比如他的伤,连楚瑾以朋友的眼光来看,都不曾越过朋友相交的那道底线觉得有什么不妥,而这人无论开口询问还是毫不客气的挖苦训责,似乎都已经过界。
这种感觉就像明明对方只是陌生人,却偏要一副“我是你妈”的口吻跟你说话…
最关键是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反感甚至吃他这一套…
这实在太不正常了。
方煜抱着一个花色斑驳的铁皮盒子出来,走到莫尘身边,蹲下,把铁皮盒子放在地上。
“你认识我?”带着些许困惑的磁性嗓音在头顶响起,放在铁皮盒子上的手几不可察的顿了下,随即如常的将之打开,说,“不认识。”
“哦,这样啊。”莫尘的声音低沉下来。方煜心里揪紧,垂下的漂亮眸子里飞快闪过一丝痛楚。
“把手伸出来。”他抬头已是笑容温和。
“哦。”莫尘将手伸了出来,方煜伸手抚上去,隔着经年的碰触,有温度有感觉切实的存在,再也不是一梦初醒就瞬间消失的幻影。
没人知道他此时已经连灵魂都在震颤。
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动作,将他的手往跟前抬了抬,放在他的膝盖上,一手拿着镊子将破掉的皮小心挑起来,一手拿着医用剪将之剪掉。
莫尘奇怪地打量面前给他处理伤口的青年,这个角度恰好能看清他泛着淡淡粉色的桃花眼,纤细的睫毛在眼下方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一眨不眨。
他的困惑更深,无论是这青年眼下的认真态度,还是自己似乎出于本能的…信任。
可他说不认识自己呐…
莫尘无奈的暗叹,移开目光,看见了地上打开的铁皮盒子,觉得奇怪。
一般人家,家里常备的药箱里面应该是各种感冒药退烧药消炎药之类的为主吧,这里面却几乎全是治疗跌打损伤的,医用剪,镊子,纱布药棉,消毒水活络油,还有各种软膏甚至各种膏药贴。
他不由失笑,问,“你家经常有人受伤么?”
“我家就我一个人。”方煜说,顿了顿又加了两个字,“暂时。”
“那挺奇怪了,我看你也不像是会经常受伤的人啊。”莫尘笑着说,凭他方才对自己的一番挖苦,可想他是个不喜打架的人。
方煜这回没有很快回答,就在莫尘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却突然说,“我以前养了一只小狗。”
小狗?!
莫尘直觉把手往回缩,恰好方煜挑着一块破皮正准备剪,他一扯直接将之硬扯下来,又拉开一道小口子,血珠子瞬间冒出来。
莫尘生理性地“嘶”了一声。
“该!”方煜抓过来看了看伤口,抬眼瞪着他吐出一个字,都这么大人了还跟以前一样毛毛躁躁。
随即反应过来觉得不对,又清了清嗓子说,“我处理伤口呢,不要乱动,”往他手上轻轻吹了两下,问,“疼么?”
莫尘觉得自己全身鸡皮疙瘩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他僵硬地回答,“不疼。”他要是没听错,这人前一刻还在说自己活该来着!
方煜闻言重新在他手上忙活起来,动作依旧有条不紊,莫尘却越来越觉得眼前这人像是一团谜,而谜底似乎与自己有关。
他的种种表现,连带着自己的种种表现都太超出常理了。
就在他神思迷惑之际,埋头的人说,“还想听听我的小狗么?”
莫尘盯着他的头顶看了几秒,说,“你说。”他才发现青年有两个发旋,他以前常听老人说,有两个发旋的人一生都会过得波折辛苦。
青年已经开始说起来,“我的小狗特别活泼好动,是个一刻也闲不下来的性子,他喜欢运动,所以经常一身淤伤的回来,摇尾巴撒娇耍赖让我给他上药。”青年声音里蕴含着淡淡的笑意,莫尘听在耳里,脸上也不自觉浮上笑意,“那只小狗一定很可爱。”
“是啊,很可爱。”方煜笑着长长叹了口气,“可爱到我经常想掰开他脑袋看看里面到底长了些什么。”
“这听起来很血腥暴力啊。”莫尘笑了一声说。
“对啊,所以一直有这个想法也没付诸实现,说来说去还是怪他太可爱了,舍不得下去手。”方煜也笑了一声,突然问,“如果你的好朋友被人抢了女朋友,你会不管不顾跑去跟对方干架么?”
莫尘失笑,“以成年人的眼光来看,这种做法太幼稚且冲动,不过有血性,有义气,也未尝毫无可取。”
方煜放下剪子镊子,从盒子里拿出药棉和消毒水,沾了给他伤口消毒,一边说,“什么血性义气,依我看就是二傻。”
清淡的话语,莫尘却身体一紧。他看了看手背,大概是浸湿的药棉沾在伤口上的原因…
“我那只小狗啊,特别傻,被抢了女朋友的狗都没什么表示呢,他倒先气愤上了,雄赳赳地去找抢女朋友的那只狗理论,脑子简单又不懂方法,大庭广众就让那只狗下不来台,偏遇上那只狗又特别能打,带了一身伤回来不说,还被居委会的以破坏社区风气,扰乱社区秩序为由找上门来批评警告了。你说是不是二傻?”
莫尘让他陡然发问呛了一下,虽然不太明白一只狗让另一只狗大庭广众下不来台是什么场面,他还是老实回答,“是挺二傻的。”
“我也是这么觉得,当时就是一边上药一边这么骂他来着,可他当时还拧着脾气跟我哼哼,觉得自己是出于哥们义气,不仅不认错还觉得我不理解他,可把我气坏了,就为这事,气得我三天不想跟他说话。”
莫尘越听越觉得自己有些理解无能,现在的狗都这么高级了么,还知道哥们义气这种东西?最后他只能理解为这只狗特别…高级的缘故。
“那后来呢,这只小狗去了哪里?”他问道。
“后来啊。”方煜放下药棉和消毒水,拿了软膏出来给他擦,“小狗为了救我受了很严重的伤,我救不了他,就让人把他带走了。”
莫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了一只狗的故事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大约是青年的语气太过苍凉,“然后呢,它被救活了么?”
方煜抬头看他,笑得特别明亮,“幸而,他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莫尘心头也跟着一暖,“那你去把它找回来不就好了。”
方煜重又低下头,他说,“找了啊,可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轻轻的语气,听得莫尘心里一窒,他看不清青年此时的表情,却仿佛能感受到萦绕在他周身不可诉说的淡淡悲伤,不记得了啊…
“不记得了,再也没有小狗跟我摇尾巴撒娇耍赖,我也不能一边心疼地给他上药一边训斥他,后来他跟着救他的人离开,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莫尘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想要说点什么,青年却说,“好了。”
“什么好了?”他愣愣地问。
方煜抬头看着他发愣的表情,好笑地说,“手好了。”
莫尘将手举到自己面前看了看,白色的药膏抹得均匀又好看,之前被扯皮的地方看起来像是一颗白色的小桃心,不由笑说,“你一定很爱你的小狗,这效果都可以去参加艺术展了。”
方煜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说,“是啊是啊,我很爱很爱他,比爱我自己还要爱。”他站起身来,将一支百多邦喷雾剂递给他,语气却有些苦恼,“可我不会表达,他总抱怨我不够爱他。”
莫尘愣愣接过看了看,微仰头看他,“给我的?”想了想又很求知地问,“狗怎么抱怨?”
方煜点了点头,看着他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样子就很想笑,“方法可多了,撒泼打滚啊,赌气卖萌啊,傻的不行,有时候看得我无奈极了。”
莫尘笑了笑说,“其实,你换一种方法,跟它表达出你的爱就好了。”
方煜定眼看他几秒,轻叹口气说,“当时年轻气盛,抹不开面,总不好将爱直白地宣之于口,后来想要说出口时,对面却再也不见他撒泼打滚的身影。”
气氛沉默一会儿,莫尘安慰他,“人生总是难免留下遗憾,况且你也不是已经全无机会,还可弥补。”
方煜笑起来,说,“是啊,虽然他不记得我了,但我无比庆幸他还活着,我还有机会弥补。”
“你还在找它么?”莫尘问。
“当然,他是我的命,”方煜笑着说,“不过不说我的小狗了,这支喷雾你随身带着,你这是小伤,没两下就会好了。”说到这里,他又问,“你这里需要上药么?”他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莫尘一愣,这放在往常完全是不值一提的小伤,可此时他却鬼使神差地说,“上吧。”
方煜笑了笑,弯腰从药箱里拿出一瓶活络油,倒了一些在手上,说,“我擦的时候力度会比较大,你把眼闭上。”
莫尘乖乖地闭上眼。感觉到一只手绕在后面按住了自己的后脑勺,他微僵了僵,但是很快放松下来,嘴角传来微凉的触感,随即是一只手掌的大力揉搓,鼻尖萦绕着属于青年的味道,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整日待在水果堆里的缘故,一丝淡淡的甜丝丝,像是水果香。
方煜一边揉搓,一边仔细看这个男人,舍不得眨眼。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给他轮廓分明的脸型添了几分柔和,有一丝恍若年少的样子,他怀念无比,此时失而复得的喜悦涌上来,他很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吻下去。
过了一会儿,莫尘感觉嘴角都已经开始发热,青年还未停止,他睁眼想说可以了,却猛地撞进他的眼睛里,那一眼,隐忍的深情与欲望,以及挣脱不掉的一丝怆然,太复杂,复杂到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再看时,青年已经恢复如初。
方煜收回手,说,“可以了。”又把一瓶活络油递给他,“以后自己擦吧,这个也是小伤,很快就会好了。”
莫尘接过,在心底笑了一声,果然是看错了吧。
却不知方煜在蹲身收拾药箱的时候,悄悄吐了口气。
“你是来买水果的吧,要些什么?”方煜站起来,一派淡笑地问。这时才像是一家水果店老板对待顾客该有的态度。
莫尘一愣,笑说,“是啊,都快把这事忘了。”他站起来,先打量一圈,觉得心情舒畅,“你的店看起来不错。”
方煜笑了笑。
看见莫尘把手放在橙子上,他忍不住说,“那种橙子皮厚不易剥,而且油多。”他指着旁边一种,“买这个吧,容易剥,也很甜。”
莫尘目光盯着他看了几秒,说,“好啊,那就要这种。”
他不喜欢剥橙子皮时飞溅出来的物质,尤其是画图时就更不喜欢,没人知道,可是,他怎么好似知道?
怀着这种疑惑,他买好水果离开,方煜送他出了店门,走了几步他实在忍不住回头再次问,“你确定我们不认识么?”
方煜喉头有些哽咽,顿了几秒问他,“怎么这么问,你认不认识我难道你不清楚么?”
莫尘盯了他几秒,终是没再问下去,只是笑说,“可能是一见如故。”
方煜也笑,“说明这是缘分。”
“那算不算是我被揍出来的缘分,让你想起了你的小狗。”他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方煜说,“可能是啊,你让我想起我的小狗动了恻隐之心。”
莫尘笑了笑,想起什么,又说,“可是你下次能不能不要用训斥小狗的态度对我了,还有,我今年才二十九,怎么就一把年纪了。”
方煜顿时笑得眼睛都弯起来,说,“是吗,好巧,我今年也二十九。”
莫尘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高兴起来,“那真是巧,”顿了顿,他说,“那我走了。”
方煜笑着嗯了一声。
看他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叫住他,“那个,”莫尘立马转身看着他,方煜笑了笑说,“你要不要记下我的电话号码,想吃水果了可以叫外卖,保证方便及时还有质量。”他想起郑哥说这话的样子,觉得好笑,没想到自己也会有现学现卖的一天。
莫尘被提醒,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一物递给他,笑着说,“你不说都忘了,既然是一见如故,怎么能不留联系方式。”
名片。
方煜接过来看,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CJ建筑设计事务所设计总监。
他笑了笑,即使失忆,天赋兴趣也不会被埋没,他果然还是往建筑设计方面发展了,而且看起来挺牛逼啊。
然后,他想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在网上搜不出关于莫尘的一点消息。
Eric•莫。
莫尘见他似乎一直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便说,“这是在国外用的名字,回国就一直沿用了,我叫莫尘,还没请教你…”
方煜心中一窒,我知道你叫莫尘啊,很早很早以前你就跟我说过了,可是莫尘啊,原谅我这次依然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但我起码会努力让你觉得舒服些…
他抬眼,笑得特别明媚热情,“他们都叫我小方呀。”
莫尘失笑,“小方,这是什么名字。”
方煜心中微颤,即使只是大家都叫习惯的两个字,从那人口中叫出来他竟有几分无所适从的感动与怀念。
或许是这一声隔的光阴太久,也或许是想起了曾经有个人一直“小芳儿,小芳儿”地开玩笑,很烦人的。
方煜笑了笑,告诉他自己的电话号码。
莫尘记下,这回真的要回去了。他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青年特认真地说,“你一定能找到你的二傻狗的。”
方煜愣了愣,随即抑制不住地笑起来,“嗯,我知道,等有一天你真心觉得他不是二傻了,我就找到他了。”
虽然莫尘有些不明白他的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看他这么开心,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趴在二楼窗口的宋烨煊,虽然不明白什么狗傻不傻的,但他觉得这二人此时看起来是真的二傻…
作者闲话:
我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