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哥，你怎么了？”少年小心翼翼蹲下身，犹豫抚上他瘦削的肩，关切询问。
    方煜抬起眼，少年被他发红的眼眶吓一跳，“方哥，你哭了。”
    方煜摸上眼角，对他笑了笑，涩然的嗓音，“我怎么会哭。”
    不知为什么，少年看着这样的他，这样的笑，心里又酸又疼。
    “咱们回去吧。”他说。
    方煜站起身，少年跟在他身边，二人沉默的过马路，沉默的走到店铺前，方煜将摇摇椅收起来，就要进店里去，又忽然顿住脚，对少年说，“我不让你坐这把椅子，是因为，它有一个没有完结的故事，我要守着它，等一个人回来……说声对不起。”
    空茫的语调，少年愣愣看着他进店里，对自己挥手，卷帘门缓缓落下，仿佛他将自己与世隔绝。
    他不由转头看对街的小区，那个人住在那里面吗？方哥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应该是用情极深的女朋友吧，他仔细回忆方才，脑褶皱都要全部撑开，也没能勾勒出一个美女的影子来。
    “宋百万，你一人在那拧眉扭脸的作什么妖，杵那cosplay人形柱子啊。”一道爽辣的女喝声传来，瞬间将少年的思绪打到九霄云外。
    他嗷地叫一声，“老妈，我抗议，我已经上高中了，能不能不要再大庭广众叫我小名了。”
    方洁抱胸看着皱脸像只小狗一样扑腾过来的少年，一点儿都不稳重，难道你以为长大就光长个子就行了吗。她哼笑一声，抬手制止要往身上挂的少年，“抗议无效，热不热啊你，给我立正。”
    少年撇嘴，乖乖站好，低着头无聊的碾脚尖。
    “说，大晚上，不回家，杵在那干嘛。”方洁看着他。
    这一问又让少年想起方才的事，一下来了精神，好奇问道，“老妈，你们当初是怎么决定要把隔壁小门面卖给方哥的？”
    方洁愣了愣，“你问这个干嘛？”
    少年神秘兮兮的说，“方哥说他要等一个人，我怀疑那个人就住对面小区里。”
    方洁定眼看着他几秒，忽然一脸痛心喊他的名字，“宋烨煊同学，”
    “啊？”少年愣愣回应。
    “你要清楚自己是个男人。”
    少年不明所以看着他妈，我知道啊。“所以？”
    “所以你这样神经兮兮的去八卦别人的私生活是个爷们该干的事儿吗！还不赶紧给我上楼睡觉去，明天期末考砸了，你才要等一个人，等着你妈我收拾吧！”方洁突然拔高声音吼，少年顿时窜的比兔子还快，飞快进了店里，几步消失在楼道尽头。
    宋家店面不像方煜那个只有十几平米的小店面，不仅宽敞，而且还扩了楼，上面可以居住，下面经营一家川菜私房菜馆，开了二十多年，口碑挺好，生意也不错。
    方洁站在门口，往隔壁看了一眼，是啊，为什么要卖呢，他们本来只打算租，没打算卖呀，她叹了口气，大概是当时被美色蛊惑了。
    “老婆，你站在门口做什么，快上楼睡觉了。”方洁看着走过来的男人，她老公，长得一般，性子温吞吞，成天就知道在厨房里捣鼓他的菜式，不煽情不浪漫，自己当初是怎么从四川坐了接近二十个小时的火车一路追过来的？
    她应了一声，抬脚进去，准备关门。
    “我来我来，这门开关有些失灵，要用手拉着才行。”宋清紧走几步过来，推她，“忙了一天，你快歇着去。”
    方洁看着眼前的男人，嘴角不自觉勾起，转身往楼上走。
    “桌上我放了热好的牛奶，记得喝了。”宋清在后面叮嘱。
    几十年如一日的话语，“啰嗦。”方洁小声嘟囔，笑意却更深。
    她想起半个月前一脸急切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青年，指着门外出租的告示，“是你们要出租门面么？”身后不远处还有一辆破旧的三轮。
    “只是租么，你们能不能，卖给我？”青年低垂着眸，请求地说。
    看着青年清冷的眉眼轮廓，那一瞬间，她竟不忍心拒绝，奇怪地打量他良久，只能问一句，“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有变故发生。”他说，“我要留在这里……离我的心跳更近一些。”
    方洁听的一愣，很奇怪不是么，很荒谬不是么，人的心跳不就在胸腔里时刻蹦跶着么，再近能近到哪去。
    …可她却恰好能懂，生命因为另一个人才能完满，心脏在己身，跳动在他方，情深，而不寿。
    当然，也或许没那么复杂，可能自己仅仅是恻隐于青年名姓与自家的缘分，谁知道呢。脑子一热，就卖了，还卖的挺友好。
    方煜搬着摇椅进屋，十几平米的小店面，里边有一个小隔间，只能摆得下一张单人床，一个小衣柜，隔间有一道门，打开能通往私房菜馆的洗浴室，方洁说，“不是白让你用，水费该给还得给。”
    他做了些简单的墙架，小隔间又好似能塞得下许多东西。
    将摇椅折叠好，挨墙放着，那里，还安放着一模一样的另一把。
    不止如此，屋内还有许多相似成双的东西，拖鞋，毛巾，杯子，还有一颗颜色不再鲜亮的旧篮球。他伸手抚上眼前的墙面，白色的布帘遮挡，轻轻摩挲布面，顿了顿，终究没有将之揭开。
    举目环望，他塞下了一屋子的记忆。
    “你凭什么能忘，我偏不让你得逞！”他自言自语。
    …所以，我来了，离你很近，我不主动出现在你面前，不告诉你我的名字，你要早一点，走到我身边，这一次，我一定不让你…那么辛苦。
    什么狗屁尊严，什么狗屁梦想，所有一切都不再重要…如今，我只放低所有姿态，等你重新，走到我身边。
    否则…他咬牙，我就用这些，糊你一脸。
    他扯出一个笑容，顺着墙面缓缓蹲坐下去。
    清冷的月光，从上方狭小的窗户透进来，映出拥挤的小隔间，一室的空幽寂寥。
    莫尘推开门，开灯，换鞋，进屋。即使半月没有人气，有阿姨的定时打扫，没有落下灰尘。
    拿上衣服，进浴室，脱衣，淋浴。
    水流顺着脸颊，滑过肌肉匀称的胸膛，小腹，大腿，脚踝，冲刷了修长的全身，他却始终一动不动。
    “妈，我想知道，我失忆那两年到底在做什么。”
    电话那头，前一刻还在不住叮嘱的人忽然没了声，陷入每次对于这个话题的一贯沉默，“怎么又想起问这个，不是说了，你在国外念大学，出了车祸，接回来疗养。”
    又是这般敷衍的陈词，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对于所谓的大学没有丝毫的熟悉感，为什么偌大的学校找不出一个与自己过往有关的人，为什么母亲总是不太愿意自己回家，为什么每次回家她都要跟前跟后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妈，我不是小孩子，我有自己的判断。我想，您的说辞已经说服不了我，如果您依然坚持，我就自己去找，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总有一个知道内情。”
    “莫尘，你不信我，你要信谁，我才是你妈。”
    “我知道，也从不否认这一点，可我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他声音疲惫。
    “这就是真相，我说的就是真相！”电话那头陡然拔高了声音，静了一会儿，又降了语调，“小尘，难道你宁肯信外人也不肯信妈妈么，难道你又要抛弃妈妈了么？”隐忍克制的哭腔，他缴械投降。
    其实，就算是问，又能问的出什么，关系亲近的人口径统一，关系远一点的毫不知情。可是…
    为什么是又？
    莫尘一拳砸在冰冷的墙砖上，平静注视，任它破皮流血，此时的他隔绝外界，不必伪装，看起来有一股隐忍的暴戾。
    归属不了世界，他只能归属于自己，疼痛，能让他抓住一丝真实感。
    洗完澡回到客厅，任发梢滴水，他坐在沙发上，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良久，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那边很快接通，热情的声音透过手机传过来，“哈喽，莫。”
    莫尘扯了一下嘴角，“艾伦，很抱歉打扰你。”
    那边嚷了一声，听起来似乎有些抗议，“你们中国有句成语叫倒履相迎，现在只是一个电话，你太轻看我了。”
    莫尘笑了笑，迟疑片刻，他说，“艾伦，我好像有点不对劲。”
    那边叫嚷的声音停住，气息安静片刻，温和的男声传过来，“莫，你需要跟我聊聊。”
    莫尘握着手机，将受伤的手举到眼前看了看，“不是很严重，今晚发生太多事，情绪突然失了控制，手上有点破皮。”
    电话里传来吁了口气的声音，问，“还是一个人的时候？”
    莫尘嗯了一声。
    那边静了一刻，说，“莫，我以前就说过，人不能独立于世界之外，你必须要融入人群。”
    莫尘蹙眉，“我已经尽力了。”
    “或许你应该找一个新室友。”那边友好的建议。
    莫尘笑了一声，“艾伦，我自己的房子，只有一间卧室，你该明白这不可能。”
    “whyno，莫，你的问题在于你要敞开大门，要让世界接纳你，你要先学会接纳世界，只是一个室友，这听起来很easy，就如同当初你同样接纳我成为你的合租伙伴。”
    莫尘沉默。
    那边说，“莫，你现在情况好了很多，一个人独处太容易出现问题，我不希望你前功尽弃，如果你还没明白焦躁的由来，我建议你暂时想办法分散注意力，你的生活需要添加新的元素。”
    莫尘没有回应，那边也不再说话，耐心地等待，良久，莫尘似乎下定决心，“我试试。”
    那边松了口气，语气又欢快起来，“莫，我看好你，迈出第一步，也许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解决，fightingbrother，好好和你的新室友相处，你们一定会很浓情蜜意。”
    “艾伦，”莫尘无奈叫了一声，“你该好好补补你的中文了，不要乱用成语。”
    “咦？”那边发出疑惑的声音，“浓情蜜意不是表示人与人之间感情很要好的意思？”
    “是，但我想更适用于情侣，而我的新室友人选暂时只考虑男人。”莫尘扶额说。
    “哦，”那边恍然大悟，但很快语气兴奋起来，“莫，不要这样迂腐，男人之间也能擦出爱的火花，你的多巴胺分泌可不管对方是男是女，莫，不要在意世人的庸俗，大胆在一起吧！”
    越说越离谱，莫尘无奈的按揉眉心，跟激凸的艾伦闲话几句，便结束了通话。
    耳边重又恢复了宁寂，他坐在客厅里愣神，新室友…
    跟国外不同，接受人与自己合租，同处屋檐，却各自为安，如今是被清楚划分的属于自己的地方，完全私密的空间，他真的能坦然接纳一个人的完全闯入吗？
    试试吧，莫尘对自己说，试试吧。
    他起身，去了卧室，坐在落地窗前的摇椅上，轻轻的摇晃，柔软的垫子在身下缓缓安抚疲惫的灵魂，只有这时，他心里才能得到短暂的宁和。
    视线逡巡窗外，随着苍茫的夜色缓缓往下，越来越明亮，他看着黑夜里的灯火通明，指引了世人，却唯独指引不了自己。
    小区大门有人疲惫的归家，有人雀跃的出门，身有归属，心有所盼，他淡淡注视，一点一点的掠过，直到看见那家水果店，虽然店门已关，门前清冷，想起之前一幕，他便忍不住久久凝视，内心深处升起一股久违的探究情绪，不强烈，却一直萦绕心头。
    他奇怪于这种无法解释的突如其来，却微微一笑仿佛触摸到希望。
    

    作者闲话：

    嘚啵嘚啵嘚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