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下)/最终卷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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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困白龙堂的东风白成为白龙堂最知名的打手,只消沉过一回,那一回他默默亲手绘了一幅图:“山儿,这是一幅尚未完成的图,你喜欢何种风雨,微风细雨还是狂风暴雨?”
少年采薇南山注视图上一艘生翅的船,摇摇头。
东风白温和道:“风雨同舟,你想好了再告诉我,为师再为你补上。”
少年采薇南山又摇摇头。
东风白微笑面容温和:“我知你不喜欢江湖风雨,但是你必须谨记,从你踏入江湖那日起,你便身处风雨,此生难逃。”
少年采薇南山一径摇头。
***
一匹天涯孤狼独自料理自己的刀,他怀着厌伶,这口刀伴着他走过江湖血路,伴着他度过无数晨昏,拥有这口刀,天涯孤狼可以独自走天涯,在他成名之前,他将一切希望寄望在厌伶刀上,在他成名之后,却发现他这一生最想摆脱的竟是它。
也曾几度弃刀,却寻不到能取代它的第二口刀。
好比某个翻船落水的暴雨之夜,沉入江底的厌伶静静躺泊岩石底下三日,第四日,他终于忍不住泅入水中,水底咕咕声在他耳中状似剑自饮泣,其音像极了乱雪埋刀在十七岁冬天与他断然决绝时那失怙的哽咽。
相伴晨昏,日复一日,他已不能缺少这口刀。
他的刀与他的人双双被此江湖牢牢注记在一起,捆成一束不能切割,人不离刀、刀不离人,此刀甚沉,就算是一流高手也未必能使,江湖不乏夺刀人,但他们因无法欺近此人而纷纷转向乱雪埋刀舍弃于白狼江畔另一口同为厌伶的双刀。
天生事与愿违,上天不曾眷顾他的企盼,他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心愿,请让我成为最彻底的天涯孤狼。他要保住这卑微的愿望,他的身边却簇拥了这么多人,又不知怎地窜出了一群自称为师弟的汉子,这卑微的愿望连老天也不眷顾,他不知该狂喜还是该失意。
也曾问向长伴的厌伶刀,或许这又是另一个错误的开始,因为厌伶这二字怵目又惊心,长久以来,以滴水穿石之功一点一滴动摇着他想成就天涯孤狼的坚强意志,消磨他的无动于衷。
长年恪守一份孤寂,这一日,他终于选择弃刀,但他明白他与厌伶其实不会分别太久。
***
采薇南山看着采薇南山。
采薇南山与采薇南山各自交换手中的名器,一口厌伶,一口绝响。
赛风宝舻的泛江大雾已臻极限,采薇南山于雾中离开了采薇南山。
***
采薇南山带着一口剑匆匆独步行走,他不策马,以他健步如飞的身手无须一匹悍马,现在,他行经一座小野村,两名孩童踢着毽子,弯腿如弓刀,下腿如点水,脑中立即浮现一套武学招式,自忖着:“啊,这应该可以组成一套三十连环大招,这第一招必须是……。”
傍晚前落脚于一荒岭山洞,见一挑夫两肩挑一担,看似平常的脚步在采薇南山眼中却格外有劲道,不禁又自忖着:“此人腿劲好比弹簧,这挑夫上山连走七百道石阶居然不喘,这是一招匀息大法,若将此匀息大法发挥至极处,不知会产生何种结果,……。”
一步一步所见之万物皆是武学极招,心中澎湃,自自然然流露出武痴之真性情。
夜晚独眠,听山洞外林中动静,月光星光论刀光,处处无非弹剑声,一代武痴沉浸于自身境界里,除了思索更绝更妙的武学之外,再无任何事能引起他的注意。
他终于来到一座独葬枯坟。
黄土前方曳长出彪形大汉的黑影,黑影不知喃喃自语着什么,他弯身一蹲,缩起右拳朝坟后黄土用力一击,敲碎石碑,震毁黄沙,破坟探个究竟。
坟内有棺,如他所料是个空棺,棺木底下呈现一个大窟窿,采薇南山初时难以容身进入,双脚忽然一坠,从棺底直直坠下,落地后不见外头天日,陷入一个深入好几丈的地下幽径!
***
坟墓地底曲径蜿蜒,采薇南山来到尽头。
“山儿。”
这里不是尽头,眼前还有路。
“山儿。”
谁在叫他?
“山儿。”
他继续往前缓行,却益发感到不安。
***
他终于走到路的尽头,是一口石棺。
棺中有鬼,他挤身进入石棺底下,坠入另一层地洞,如是重复,每一口棺即是一道入口,进入最后一副紫晶棺洞之后,眼前景色碧绿,古树参天,小溪潺潺,木桥索道,以及万蝶飞舞,这里是……。
兰桂千侠谷。
眼前一具石化身躯非常熟悉,宛如十八罗汉石尊像,兰桂千侠谷中,骤见东风白!
这是石化的东风白?!
还是凿刻而成的石头像?
这!
采薇南山后退三步,又后退五步,十步,百步,千步!
***
小少年采薇南山一径摇头。
东风白慈蔼笑容如慈父亦如长兄,剖心说:“这世上有一种风雨之主,扣人心弦,耐人寻味,我若化成一块坚硬如铁的顽石,漫长的死寂只为等候一道电光火石的悍雷,我不会被这道风雨震碎成粉末,我将自沉眠中苏醒,这就是我所期待的风雨之主最耐人寻味的武学招式,奇踪侠影。”
小少年采薇南山又摇头。
“山儿,记住为师的奇踪侠影,怎么,听得不耐烦了?好了,现在我要教导你如何唤醒石化中的人,你得牢牢记住。”
小少年不想听,甚么奇踪侠影,转身便走。
***
这里是兰桂千侠谷,何时开始竟种满了罂粟花,成亩成片,一条汉子,愁生的鬓发如雪,怀剑的身型勇健,他退了很远很远,遥望以奇踪侠影大法将自己石化的东风白。
震撼是一种难以思想的空白。
如何破解?
他……。
他不知道。
***
他终于还是逐步靠近凝望石像,他看不出端倪,他要疯了,他真的要疯了,这世上没有他无法破解的招式,没有!他开始焦躁,一步走得比一步更急,他心向武学,必须破解,眼前石化被他当成了战利品,他忘了那是东风白,此时此刻,他已然魂飞,一滴热汗滚落,一头热汗潸潸,他若无法寻出此道奥秘,便将食不下咽,夜不成眠,思不成想。
告诉我!
告诉我!
采薇南山将自己逼疯了,不,他尚未成疯,他左手化出第一式,右手化出第二式,一式紧接着一式,他要将自己尘封为石,这是唯一破解的方式,迅速运起大小周天,呵呵长啸间,一掌打向自己的天灵盖!
他在兰桂千侠谷挟风带雨,无视密训重地一群高手已将他重重包围全神贯注向他偷招,剎见采薇南山重击天灵盖欲自毁,全奔了上去。
***
奇踪侠影。
南浦绝鹰特有最上乘武学,翻开武学节略,只能寻得寥寥数语:于死亡之前,弥留之际,方可成。
小少年采薇南山转头便走,东风白那日难得消沉,便独自端坐横起绝响,专注拭剑。
兀自叹息:“山儿呀,在多年之后你才能了解,走进丛丛密林里,你最想栖息的是哪一棵树荫,最想饮的是哪一道泉水,乘凉于柔茵上最想迎哪一种风,万里漂泊,我们最后都选择了回归,那不是无处可去的回头,而是因不舍断灭而选择了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