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茶馆外系着六匹马，逗留了一个上午。
    茶馆位置非常醒目，恰好紧邻五条通道的交会口，虽然是交通要冲，却相当偏僻难走，故而行人稀少，生意清淡。
    招飐的鲤鱼旗顺风扬起，远远地，近近地，传来一队马步声，这一队人马停了下来，七人下马，彼此互视，使了几个警戒眼色后便昂首阔步朝茶馆走去，这几个人都是八风山庄旗下人手，方才他们使眼色之前已算过茶馆前方系了六匹马，表示茶馆内有六名外地客正在歇腿吃茶。
    茶馆内部设置了几张斑驳木桌，一入室，两名伙计一大一小上前热络打着招呼，手里握着杂毛撢子勤快扫去汉子身上的灰尘，“爷，这儿请，这儿请”，七人当中坐下了五人，另外两人还站着朝里边客人盯了几眼，这两人似乎捕捉了甚么异样，互相传递相同的讯息。
    外头六匹壮马，神骏昂然。
    他们遇上了四烟以及以原貌示人的水火兄弟，也就是飞泉的两主四仆。
    一张桌围了飞泉主仆六人，中间两名大人物，一人是江水深，一人是江火热，其他四名为四烟亲兄弟，咸是感情甚笃的手足，六个人眉宇清泰，炯炯有神，江水深对外一律沉稳低调，一肩扛下所有忍辱，他身着一襟皂色劲装，腰仗一剑，背负箭桶，蓝翎箭与主人同样无言却兀自璀璨，一望即知乃人中麒骥，四烟兄弟个子高低不齐依序次第坐，腰悬名刀，久经濡染，名士气魄磊磊有形，至于那位胞弟江火热一身白素，快手于江湖更胜白驹皎皎，此刻则严肃苟言，晦墨如深，一双眼珠子从头到尾紧紧盯着四周的动态，彷佛枝发花绽都得经他首肯方能恣意与四季调笑。
    说来也是巧，这七个八风山庄彪形大汉才于数日前听其他门人描述路上巧遇飞泉水火兄弟的乖孙子样，早就看之不起，这下子又在秋水长天茶馆相逢，便不怀好意想试探这几个人能哈腰鞠躬到何种地步，迨茶皆上满，便高声阔谈。
    其中一人将伙计呼来，劈头指责其不是：“你这店里有屎味，怎放狗入室撒尿？”
    伙计一慌，急忙陪起笑脸，“爷，我给您摆几盆花，包准舒坦，后头取来。”
    笑着，“就算你送上一座花园也驱不了这狗屎味，你爷爷我鼻子灵的很，这气味打哪儿来，难道你没闻出？”
    如此有意无意，就想看看那传闻中的飞泉少主是如何的乖顺。
    也许是这几个八风山庄门人欺人太过了，此时，从馆外又进来了四个人，恰巧瞧见他们一张张比粪坑还臭的嘴一开一阖滔滔不绝。
    四个人气质迥异，腰悬宝剑，才一踏进，那七个八风山庄门人立刻认出是四雨。
    只见四雨兄弟气呼呼走向水火兄弟，四个人同时从鼻孔呼出四口懑气，按捺不下这愤怒，手已摁在剑鞘上。
    雨飞濂太阳穴一鼓一鼓，气红了一双眼，“何劳掌门在此守候接我四人，又遭这些人……。”
    话未说完，江水深以掌制止他继续说话，便唤来伙计，结清茶资，一行十人默不作声走出茶馆，听身后那几个八风山庄门人背后嗤嗤的笑，“爷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窝囊的掌门，连个屁都不敢放。”
    出了茶馆，上了马，走了几步路，飞泉一帮人忽又停步，江水深比平时还要严肃三分，正色以对，朝四烟四雨道：“汝等且让他，不做无谓的争执，更何况，我本怀抱着愉快的心情在这里等了一个上午，想多与你们见上几面，多说几句话，你们出外替我办事，我在此迎接你们返家，咱欢愉我们的，别让外人弄拧了我与你们四烟四雨难得的相聚。”
    “可是！”众人齐声。
    “别再提了，咱有几分实力便说几分话做几分事，他八风山庄的确壮比泰山，虽然说要修理方才那几个小喽啰，以一剑疯还怕修理不成，只是，我选择藏锋，藏锋的飞泉现在尚非展现锋芒的时机，走吧，给你们一人十句话，沿途我要听四雨你们前去京都探出了甚么消息，是否见到了花府老爷，都一一说来。”
    ***
    这一路上，十人说说笑笑，畅所欲言，十句话就像早春枝枒不断冒出的新叶叙说不尽。
    日前，江水深遣了四雨前去京都，捎去一封亲笔书，交代必定要见着花府老爷并当面向老爷禀告，他说：“逃家的孩子最怕误入歧途，交友不慎，毁一生前途，我拟了一封信函，望花府老爷宽心，四雨，你们进花府之前务必将自己洗涤干净，花府老爷若见你们有礼有仪必会放心，不会前来讨人闹事，再去探问那叫寒小丹的大人物，究竟有几颗头几只臂，他所属的江湖联盟一向对咱不理不睬，既然他将这花公子视为仇人，若知道我留人在此，又不知会做出甚么事来，我不怕惹上这无端是非，只是那京都武馆名声太大，我也必须有所因应。”
    四雨获命，一听要上京，年纪最小的雨飞容以为自己是小娃逛庙会糖葫芦摊，一路笑着去，从迢递的洪荒去到了热闹非凡的京都，绕了个遍，又一路笑着来，从繁华盛茂的京都走回了乱石参差的洪荒。
    一行十人由四烟做前导开道，四雨分别靠向江水深，江火热则押队殿后，队伍时而快时而慢，一路无行人。
    雨飞书道：“京都价贵，屋小，茅厕臭气通天，姑娘娇又美，可惜多爱名利钱财。”
    雨飞竹道：“花府屋大，老爷是个明眼人。”
    雨飞濂道：“至于京都武馆寒小丹，探听方知，江湖联盟暗中寻他，据说最后行踪出现在通往纵天崖的入口，有两个人看见他进入，纵天崖下有多具尸骨，恐怕是落谷后遭虎狼啃食，不在人间了。”
    寒小丹不在人间？江水深回望胞弟一眼，略带疑闷，倘若寒小丹尚在人间，又是甚么将他引走了？曾有某位佛寺出家僧受江水深市井中一钵化缘，断言他身边的四雨兄弟若同时开口必定四语成谶，若是四烟兄弟同时开口，必定四句成真，江水深沉思半晌随后朝四雨看去，仰赖他们的金口吉言也无不可，“一句话，由你们来说，倘若你是寒小丹，谁能将你引走？”
    雨飞濂答：“遇上温柔的美娇娘，被她三言两语勾走神魂，激起英雄保护壮志，替她办事。”
    雨飞书答：“遇上超越京都武馆的顶尖高手与望尘莫及的势力，跟他走了。”
    雨飞竹答：“成为必须隐藏身分的杀手，甚至必须改名换姓。”
    雨飞容正要作答，江水深却被远方一团影子深深吸引，快走两步瞬间脱离队伍。
    ***
    正此时，来到一个四岔路口，远远地，近近地，出现一条飘逸绝尘的人影，状若仙人下凡，策马稀稀落落黄沙道。
    双方交换方向时，全都转过衣颈回望对方。
    倏然，十一匹马皆同时勒住步伐，皆同时调转马头，皆同时注视着对方。
    白草黄沙道，前程总是茫茫，水火兄弟却于相逢剎那嗅到了对方身上独特的剑香，这是！？。
    紫气的剑息。
    泛江大雾中那份熟悉瞬间席卷而来，彷佛曾经对垒交锋了一场沧浪，不容并存的紫气剑息乃为抗衡而生，……对方是谁？有几许疑惑便有几许屏息，有几分诧异便有几分躁动不安，水火兄弟与陌路人皆宛如被时间凝住一般，成了不愿移动的对峙石狮。
    终于，陌路人首先开口，“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阁下莫非是飞泉掌门江水深？”
    江水深沉稳问来：“阁下是？”
    陌路人报上姓名：“八风山庄第一杀手，殿前第二阶，公子快刃。”
    一路无语的江火热忽闻突出刺耳的“快刃”二字，眼神顿时一亮，押队的他距离最近，一阵冷峭寒意自他眼中扫出，不怒自威，本能地以掌按剑，本能地这样问去：“这世间最快的剑是一剑疯，敢自称快刃，你的剑有多快？”
    陌路人不耐禅语，答的简洁利落，“这世间最快的剑客已经不是一剑疯之主江火热，而是我，阎王落难之主，公子快刃。”
    公子快刃？！
    是那日雾中交锋的人！
    水火兄弟！
    是那日雾中问剑的高手！
    来日若你我于陌上相逢，必能以这道剑息认出彼此的身分，此话犹言在耳。
    江水深上前走近，面对面，看清公子快刃无暇干净的面容，这样一身缥缈绝俗，气态清韵，脑海中浮现八风山庄最近新聘入一名手法轻灵飞快的杀手，原来就是眼前人，也许是试探，也许是真心话，他有心拦住此人不知未来方向的脚步：“公子快刃，你若想保住性命最好与我合作，因为你逃不过采薇南山的手掌心。”
    公子快刃个性反逆无惧龙潭虎穴，却听出对方遭受死亡威胁，反问：“你是八风山庄的眼中钉、采薇南山的俎中肉，却要我与你合作，你想助我逃离他的手掌心还是助你，此言吾不信。”
    江水深这才语重心长道：“在采薇南山眼中有一群人必须是死人，他若肯手下留情，这些人就算活着，也会落得被他废去一身武功成为废弃物的下场，公子快刃，阎王落难虽然快过一剑枫却快不过采薇南山的辣手，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提供你第三个选择。”
    对峙的石狮一开口句句尖锐词锋，顿时双方皆成了移动镇土的石敢当，矗立于此渺无人烟黄沙道，踏差了，就是要人命的一步。
    此时本不该让他人介入这么重要的谈话，江水深却十分正经询问四雨当中等着开口的雨飞容：“四烟四雨只要齐声开口，白鹭都能长出四只脚，你，将话说完。”
    雨飞容机灵毓秀笑着答：“遇上飞泉掌门江水深，共商点将录大计，结清老江湖手上一本坏帐。”
    黄沙道上的行人未必只能在错身的剎那交换一土浮尘，有些时候，也可以在芒花夹道下交换前程，从此周护指引，成为风雨同舟的一生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