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蝶恋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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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抒阳的脸蓦然冷峻,眸中怒火升腾,一瞬间又冷寂下来,兴起一抹凉凉的嘲弄:“他的忍耐力非常有限,我的忍耐力——更加有限!”
他俯身下来,罩住我的双唇,婉转缠绵。一川阳光,满城荒凉,只余废墟之上的片刻旖旎;方才的惊心动魄与生死搏斗,悉数融化于两人的动情与晕眩之中,仿佛要印证:我们仍然好好活着。
未上他的脖颈,沦陷于他的狂热与温柔,脑中异常清晰:原来,对于世间的男子,我的目光、真的是一种极致的魅惑!
******
隆庆王没有食言,立即下令封刀,以安民牌遍告城中百姓:屠城即刻结束。且命令兴兵清理积尸,堆积成高高的尸山,再行焚烧。整整两天,城中到处都在焚烧尸体,腐臭与焚焦的气味弥漫在上空,凝结成一层厚厚的烟雾,令人作呕吐。
十余万生灵,朝夕之间惨死兴兵长矛、刀下,天地为之震动,鬼神为之呜咽!兴军恶行,人神共愤。
扬州城经此大劫,散尽,繁华永逝,仿佛一具腐烂、污秽的尸体,五脏六腑溃烂成糜。城中来往的人,焦头烂额,断臂折腿,刀痕遍体,血渍淋漓,脸上的血块仿佛一行行的蜡烛可怖,活像窜狱的冤魂。
瘟疫开始蔓延,屠城中侥幸存留下来的百姓再次面临着极大的恐慌。二哥、三哥的儿皆在瘟疫中夭折,仅余大哥的小儿子端木远。而三哥,早于初四里得知三嫂的死讯之后,神智失常,痴傻疯癫,谁也不认识。
盛夏的扬州城,天连衰草,烟霭纷纷,断人心肠;灯火已黄昏,孤鸦万点,高城望断,最是伤情处。
凌璇、凌萱自是住在端木府,凌萱一心一意地照顾着叶思涵,寸步不离;陆府已经灰飞烟灭,陆舒意与西宁怀宇理当住下。
而“烟慢”酒楼残损不大,绛雪与媚儿回到酒楼、重新修葺,唐抒阳也跟随她们回到酒楼。他没有跟我解释,我也没有问,只当作是他的习惯了——他向来与绛雪寸步不离的。
初八这日,他离开之时,我坐在风亭的石凳上,聆听着风铃声声,清脆的撩拨着我的心底,那根丝弦扯得紧紧的。
弦月高悬,清辉弄影,冰冷地望我。“烟雨流云”之外,惨绿愁红,枯枝败叶零乱地洒落空阶。假若爹爹见之,定是有所欣慰的吧,毕竟,扬州城唯一保存下来的园林,只有端木府瘦兮湖了。
我孑然一身站在修竹下,风破暖,孤瘦修竹风摇生动,似是故人来,无限凄凉;风过处,惊起竹叶簌簌而落,怆然心惊。
爹爹,三哥疯癫、失常,如今只剩阿漫和远儿……爹爹放心,阿漫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昏红的灯笼远远传来暗渺的灯火,突然,一抹拉得长长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漫移在我跟前的地上,我心口一震,僵直了身子,后背冷汗直下……一只粗粝的大手迅捷地蒙住我的口鼻,搂住我的身子,不一会儿,气息滞涩,黑暗袭来,我再无知觉……
悠然转醒,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简易的榻上,烛火幽暗,照亮了一方布置粗犷的营帐。前方的案几上坐着一个黑衣人,背对着我,自斟自饮。
心头一紧,营帐?莫非是隆庆王?
一声脆响,他搁下酒杯,站起身,展露出高挺的身量、宽阔的肩背;怦然心跳,我赶紧闭上眼睛,只听见一阵极为轻微的脚步声,复又平静,我张开一丝缝儿,昏暗的火光下,他脱下黑衣,换上一身纯白寝衣。
披上寝衣的瞬间,我看见,他的肩背,他的削腰,他的双腿,他的古铜肤,他的健昂肌体,无处不是男人的极致惑,无处不是人的深度迷恋。而他的后背上,从左肩到右侧腰,斜斜地横亘着一道长长的伤痕,晕红的火光之下,泛出幽然而可怖的光。
心口猛烈地跳动,我的脸颊腾的火烧,定是红抹凝腮了。在他转身走来之际,我轻轻闭上眼睛,放松全身,均匀气息。
隆庆王蹲在沿,浓烈的酒气与温热的气息轻烟一般袅袅地扑面而来,薰得我气息急促。此时此刻,天地归于澄澈、静寂,时光停滞……他抓我来此,究竟为何?
他长久地凝视着我,终于,轻叹一声,伸手抚上我的脸庞,指腹滑过下颌、腮边、眼睫、娥眉、前额,顺着鼻梁滑到唇瓣,缓缓的,柔柔的……我极力克制着心底的惊慌与潮涌,还有……那不共戴天的仇恨!
我恨他,我相信我会杀了他!然而,我亦相信他对我的深情,即便我并不知晓他究竟喜欢我什么。所谓情到深处,天地无,神魂颠倒,一切不由自己。
“这一生,我从未想过你会原谅我,”隆庆王轻冷一笑,竟是如此苦涩,“我只希望,你能理解、能明白我是多么想要你!我是我们兴族战无不胜的战神,很多人拜倒在我的脚下,是的,我有过很多人,可是,在我眼里,他们就像娇的儿,冷风一吹,便萎谢、零落,一无是处。你不一样,跟她们完全不一样……我只想要你,即便战神死去,即便是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失去,我也毫不在乎……”
他絮絮诉说,语声含情、黯然,嗓音苍哑,仿佛柔肠已断、心魂已灭;我暗暗心惊,孰料他竟是如此用情至深,不由得心下怅然。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揉搓:“你要恨,便一直恨下去吧!今,就让我们成为真正的夫。”
起身的轻响,脚步的声响……我骤然坐起身子,断然喝道:“不可吹灭烛火!”
隆庆王讶然地转身,幽暗光芒闪烁的脸上略有尴尬:“你醒了?”他走过来,坐在沿上,粗犷而豪迈的脸容晕然有光,“你……听见了?”
我点点头,惊讶于他憔悴的容颜。两三日前,隆庆王容光焕发、威风凛凛,此时,粗短的胡茬堆满下颚,眼眸中红丝萦绕,容光愁损萎顿,仿佛三日三不眠不休的光景。
他是为我而消瘦而憔悴吗?他的眼底、是苦涩而相思的,他的神、是破碎而激跃的……
“怎么这么看我?”他轻声问道,黑发散落,凌乱地垂于脸颊两侧,白衣素服,犹显伟岸而孤漠。
我低垂了眸光,脸腮微热,讷讷道:“没什么……”
“成为我的人,好不好?”
我抬首看他,他言辞恳切,容颜萧肃,眸光惨淡,层层叠叠的、是无限的期盼与深沉的情怀。我平静地摇头拒绝,惨淡一笑。
他迅捷地搂过我的身子,将我压向他坚实的胸膛,心痛得目光颤抖、神思凄迷:“你当真不愿意?你喜欢唐抒阳?”
冷眸一勾,我迎上他炽热如火的怒眸,铿锵道:“我知道,我无法反抗你。然而,假若你真的强迫我,你将永远得不到我的心!”
隆庆王浓眉飞扬,激动道:“你是说……往后,你有可能不再恨我?是不是?”
我转移目光,冷冷道:“往后的事,谁也无法预料。”
呵,只要保得一朝一夕,以他对我的深情厚意为赌注,欺骗他,耍弄他,我便是这般冷血、残忍——我从未忘记心中的仇恨。
他一手揽着我的身子,一手抬起我的下颌,目光犀利而幽深,微笑道:“你的姑奶奶神思恍惚,时常胡言乱语,本王命人明日将她私洛都诊治,你看可好?”
我深深地审视着他,滚圆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心中十分明了,他是以此威胁我、要我向他妥协。我坐直身子,挡开他的手,翠眉一横,不屑道:“隆庆王有何见教,不妨直眩”
隆庆王红光满面,眸底兴起一抹赞赏之:“今邀你前来,便是为了这事。你的姑奶奶年事已高,怕是不堪千里奔波,这样吧,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世上便只有一个胡言乱语的老太太,至于扬州小朝廷的太皇太后,七月初一,火烧行宫之时,葬身火海,已成焦土。”
那日一见到我,即刻下令封刀,命令兴兵清理堆尸,轻易放过姑奶奶,他待我、终究只为一个字:情。然而,他提出的条件不能轻易答应,即使很人。我斜睨着他,冷嗤一笑道:“答应你什么?”
他的眸光情丝如缕、夺人心魄,沉声道:“陪我三日。”
我一愣,不料他要我答应的,竟是如此简单!我犹疑地盯着他,心底万分悲哀:“我答应,只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见他眸中光亮熠熠,我冷唇一勾,坚决而语:“不可强迫我任何事情。”
他豪迈一笑,爽快应允:“好!”
答应他,是无可奈何、亦是必需。姑奶奶终究是我自小敬佩、孺慕的亲人,不能弃她而去。这是牺牲吗?或许是吧。是可耻的吗?或许可耻。
然而,我无法理会那么多了,纵然叶思涵、西宁怀宇将会看轻我,纵然陆舒意、凌璇、凌萱将会鄙视我,纵然唐抒阳误会我、恼恨我,纵然所有人都不理解我,只要我无愧于心,便是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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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我修书一封,隆庆王派人私端木府、交予叶思涵,便与我策马驰骋、行出郊外。
隆庆王按缰执辔,骏马缓缓而行:“今晚,我们便在郊外过一宿,好不?”
我点头答应:“好啊!”
隆庆王坐骑名唤“雪光”,乃千里名驹,通身如雪,神骏健昂,驰骋之间如惊电、如疾光、仿佛踏风衅。我秘一记鞭子,“雪光”迅若闪电的扬蹄驰骋,衣袂翻飞,长发飘荡,两边的绿云浓荫急速地飞掠而过,不一会儿便来到西郊的一处密林。
郊外上空再无浓重不散的腐臭气味、焚烧气息,呼啸的长风中混杂着清新的草、,令人心神一震,直想堕入蓝天碧草的怀抱。
林木繁茂,浓荫遍地,林间阳光明媚盛开,一束束的光流轻盈地舞动。牵着骏马缓缓而行,满目深绿,萦绕周身的,是阳光的焦,陶然醉。
清脆的声音响在耳畔,年少的时光叠现在眼底,心底一涩,我幽缓道:“小时候,时常跟着哥哥到郊外玩耍,一眨眼,我已是大姑娘了,而哥哥……却……”
他停下步伐,俏地看着我,眸底堆积着深深的悔恨:“对不起……假如我知道你在扬州,我一定不会下令屠城。”
我慨然长叹,黑睫微卷,一滴珠泪莹莹光转,泫然泣:“说什么都没用了……我的亲人一个个地在我眼前惨死……每个晚,我都会梦见他们悲惨、可怖的模样……”
蓦的,银白的光芒一闪而过,一滴温热的水滴轻轻地飞溅在我的脸上——我惊悚地瞪大双眼,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掌,小指飞落在地,只余一个平整的伤口,汩汩地冒血。
他脸冷凝,朗声道:“一只手指并不能洗刷我对你造成的伤害,只想表达我对你的歉意。”
呵,他的诚意,我自能明白,然而,他所犯下的滔天罪孽、对我造成的伤害,饶是如此,他也无法抹去我心底的悲痛。我怅然一叹:“你这是何苦呢?”我漠然朝前走去,极目望远,“既然今儿外出游玩,所有的羁绊都抛弃吧!”
前方是一片绿茵茵的草丛,各野散漫绿草之上,娇红脆黄迎风而立,流萤飞舞,彩蝶飘飞,烂漫况味沁人心脾。
我漫步而去,留连野草,任凭蝶舞萤飞、萦绕左右。年少的纯情时光一幕幕地叠现眼底,三哥的调皮捣蛋,表哥的温柔呵护,而如今,俱已成灰。冰冷的恨意自脚底升腾而起,侵入心底,眼底恍然有泪光涌出……
五指绞缠,骄阳底下,我抬眸望去,琉璃如透的阳光下,一马一人洁白如雪、黑如墨,静好如流光。隆庆王长身而立、呆呆地望着我,一身墨衣袍,广袖孤清,袍角低回,散发出慑人的气度。
我炕清他的表情,耀眼的阳光将他的脸膛照得恍如神明。他是兴族战无不胜的战神,却是汁南人的恶魔,满手血腥,满身杀戮,罪孽罄竹难书……
我走到他跟前,倏然发现他下垂的手指仍自不停地滴血,而他毫无所觉。
我低叹一声,抽出丝帕将他的伤口裹好,只觉他磅礴而灼热的目光将我笼罩,比阳光更加炙热。
“方才……我仿佛看见了一个仙,我们兴族圣湖传说中的仙。”他低幽道,好似大男孩般的腼腆,“这身裳裙很丽,仿佛翩翩起舞的飞雪,又像满树梨开……”
这是昨日的衣裳,羽白穿枝疏影琼滑丝长裙,轻若羽毛,影似轻烟,暗如兰,是去年夏时二哥淬州带回来的丝缎,便做了这一袭长裙。二哥,二哥……
我颔首下去,娥眉暗自绞结,沉思道:“隆庆王何时率军北上洛都?”
“不要叫我‘隆庆王’,捍?嗯……叫我‘阿雷’吧。”隆庆王脉脉地凝视着我,伸手拂开我鬓边流垂的发丝,“暂时不会北上,前两日刚接到陛下密旨。”
思及唐抒阳说过的洛都兴朝局势,假若隆庆王十二万大军果真陷于江南,兴朝便岌岌可危……平复着心底涌起的丝丝惊喜,我凝眉道:“哦?那你要留在扬州了?”
他抬首望天,刚毅的唇边流溢出一丝苦涩,怅惘道:“三日后便会离开扬州,拔营南下。”
“南下?”问作惊奇道,旋即随意猜测,“你还要南下攻城?是浙州么?”
他点点头,忽而无限期待地盯着我,:“假如没有遇见你,我会毫不犹豫地率军南下,可是,我……行军打仗,好似一之间,丧失了所有的兴趣。在我以往三十多年的日子里,我唯一的信念便是驰骋沙场,攻下一座又一座的城池,而今,这个信念,被另一个信念取代,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勾起我的下颌,深眸熠熠:“见到你之前,我梦想着要找到你,如今,我要得到你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