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破阵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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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沿,握住她的手——凉凉的,干涩得刺痛了我心中的柔软,一股热流冲上眉眼,我极力忍住:“也要回扬州?”
陆舒意轻轻颔首:“此次回扬州,路途遥远,我的身子又不争气,怕是要麻烦你了。”
我扬起笑靥,安慰道:“说哪里话呢。”
她的眼中蓄满浓浓的歉意:“听闻你娘病重,你必须赶回去……阿漫,连累你了。要不,你先启程吧!”
我柔声道:“是阿漫最亲近的人,我怎会丢下置于不顾呢?假若狠心抛下,爹爹一定轻饶不了我的。”
她鬓边的发丝濡湿了,紧紧贴着,犹显得怜弱:“阿漫,你去准备吧,难为你了,我有点累了,先歇一会儿。”
我笑着颔首,起身走到门口,回眸,但见陆舒意无恍若透明的脸上仍是淡烟一般的笑靥,出尘脱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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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胜门、平则门负责守城的公公打开城门迎降,洛都的外城不攻而下,流寇控制了整个外城。
凄风劲吹,肆意地扫虐于京师的上空,苦雨潇潇,仿佛是为大凌王朝悲哭,也或许是为了涤荡京师的繁华、奢靡与腐朽,新旧更替之际,洛都理应以一种崭新、洁净的容颜迎接势不可挡的平凌王。
烟雨迷茫,犹显得大凌王朝的末路、凄凉无比,让人心念沉重,人情愈加惶惑。
西宁怀宇将陆舒意和我私端木府,叶思涵回转身子,走到我跟前,满脸俏:“阿漫,表哥不祈求你的原谅,但是我相信你会平安回到扬州的,你一向是聪慧、坚强的。”
接着,唐容啸天步履沉重地走到我跟前,将我拉到一个里侧,锐气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我,腾起一种令我惊颤莫名的热光:“我一定要与你说清楚,昨晚的事,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我笑了笑,打断他:“不要说了,我知道,都知道……”
他有些惊愕:“真的知道?”
我颔首不语,低垂了眸光。他是热烈而腼腆的男子,不喜欢金枝玉叶的锦平公主,第一次见面便喜欢我,我不明白他的情意为何来得如此之快,却感动于他的赤子之心。
唐容啸天陡然拉近我的身子,轻轻地搂住我……他身上散发出的温热熏暖了我的脸颊,越过他的肩膀,我看见西宁怀宇屹立在檐下的身姿,独立于风雨之外,大有清瑟之风,冷肃的容颜郁结着悲怆的神。
莫名一慌,我不自在地挣开……
然而,他竟是那般欢喜,英豪的脸膛漾起笑容,孩子气地看着我。脸上的飞霞一路烧到脖颈,我更深的垂首……
他抓起我的右手,塞给我一把沉沉的、精巧的玄铁匕首,眼睛深幽如墨,晃动着清亮的异光:“这把匕首削铁如泥,我带在身上已有十年,望端木不要嫌弃。”
我惊道:“这不可……”
“如不是赶路,我一定护送端木回扬州。”他抿唇微笑,融合了歉意与希翼,腼腆道:“我一定会去扬州找你,等我,捍?”
我没有回答,是不晓得如何回答。
唐容啸天轻拍我的肩膀:“今出不了城,歇息一晚,明日应该可以出城。”
心中满满的,都是西宁怀宇的背影。而在唐容啸天的眼底,我看见一个容凄惶的子,眉眼迷蒙,哽咽着点头。
是日里,流寇控制了整个内城,距离龙城只有一步之遥。
流寇之首平凌王严令止扰民,矛戟刀锋针对的是大凌王朝的守军,并没有枉杀无辜的民众。
三月十八日清晨,天地间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丽的朝阳高高悬挂于湛蓝的天宇,如一枚红彤彤的火球,万丈霞光冲破丝棉流云,洒向洛都的每一个角落。
平凌王统率流寇百万之师浩浩荡荡地进城,整个洛都人声鼎沸,战马嘶鸣,百万士卒们整齐划一的踏步声,有力地叩击着大地,步点清晰,好比踩在心坎上一般,踩碎我的诸多情绪……姑奶奶、姑姑将会如何?凌璇、凌萱、太子呢?还有那悲号“朕不是亡国之君”的大凌末帝,下场将会如何?
站在人群中,远远地看见一面黑绣金蟠龙帅旗,高高擎起,猎猎招展,于风中翻飞,于耀亮日光下展现大平的英勇与威赫。
近了,那个威风凛凛的平凌王,高踞在乌驳战马之上,迎着晴耀的日光,缓缓而行,睥睨众生。
他一身黑盔甲,身披墨风氅,在百多亲兵铁卫的簇拥下,威挺着胸膛,往龙城行进。身后,是队列整齐、神情严肃的威武之师,犹如黄长龙,长长地向后铺展,腾跃之际,一股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猛然间,一声清锐的尖啸声冲天而起,犹如虎啸龙吟,抖动于晴光流灿的蓝天。四支利箭从四个方位迅疾地破空而来,直直地俯射而下,劲急的目标,自是那个睥睨众生的平凌王。
平凌王警觉地眯紧眼睛,瞬时抽刀挡箭,铛铛几声,利箭断裂在地;紧接着,又有四支利箭追风逐月地射来,撕裂了百万之师的严整队伍,震慑了围观人群的心胆……
“抓刺客!抓刺客!”
转瞬之间,大街上一片混乱。百万之师迅速地抽刀竖矛,横亘在民众之前。人群动,惊慌地乱跑乱窜,有的跑这头,有的跑那头,冲来撞去,好似一团乱麻,越纠缠越是水泄不通。
谁踩了我的脚?谁撞了我的腰?谁推着我的后背?好疼!好痛!你搡我挤的,每个人疯了一样拼命地拥挤,场面越加纷乱。
一众亲兵将平凌王围在中央,滴水不漏,快速朝前奔走。
我被潮水似的人群裹挟着,一会儿涌向这边,一会儿涌向那边,冷汗狂下,浑身酸痛,身子仿佛已被撕裂成碎片……有点冷,有点晕,陌生的脸孔在我眼底晃来晃去,撕心裂肺……
忽然,一只手臂将我扣在怀中,他的手肘帮我挡开别人的旺,他的身躯帮我竖起一道屏障、隔开疯狂的人潮。我稍稍转身,一张黝黑的脸孔映现在我迷离的眼底,双唇坚毅如削,鼻端紧紧抽住,唇边却是嘲讽地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呵,唐抒阳!一阵眩晕侵袭而来,仿佛强烈的旋风、卷走了我所有的知觉,眼底慢慢地由灰转暗……
我疲惫地闭上眼睛,最后的一刹那,是他惶急的修俊容颜,暗沉如海……
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躺在唐抒阳的寝居,想是唐抒阳把我带到荭雪楼了吧,呵,与荭雪楼颇拥份呢!
屋外传来两个男子说话的声音,声量很低,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不一会儿,屋外寂然无声,似乎其中一人走了。
紧接着,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慢慢接近榻;我转脸看去,唐抒阳健昂的身影笼罩下来,关切道:“你醒了,觉得如何?”
想必与他谈话之人,是大夫吧!我问道:“大夫怎么说?”
他严肃问道:“昨日你淋雨了?”他专注地凝望着我,目光暖暖地拂在我的脸上,“大夫说你连日来忧心过度,昨日淋雨感染风寒,方才那场,你体力不支、以致昏厥过去。”
我挣扎着坐起来,掀开衾被,意下。
他连忙按住我的肩膀,微怒道:“不要动,好好躺着。”
他让我靠在引枕上,抓起衾被盖在我身上。有点熟悉、强烈、属于他的独特气息笼罩在我的全身,形成一个无形的网,把我围困,严严实实。
心口的气息渐渐急促,只怕脸上已是羞红如樱桃,慌忙低垂了螓首,不敢看他。
唐抒阳坐在沿,握住我的左手,脸颊冷硬地抽着,眉峰如刀裁,生硬地蹙着:“待会儿你喝过药,我送你回府。”
他掌心的温热暖和了我手上的凉意,忽然想起午时要启程回扬,便迎上他略有愠意的眼神:“我有要事在身,必须赶回去。”
他质问道:“何事如此重要?”
我缓慢而坚定道:“我要回扬州,现在要去找一个车夫。”
“胡闹!”他斥责道,眸中涌动着让人望而生畏的寒气,幽暗得深不见底,“这个时候,洛都是最安全的;千里遥遥,道上都是歹徒、劫匪,你一个子,孤身上路,万一遇上了,你该如何?”
我生气地叫道:“我不管,我要回家。若真遇上了,那也是我的命数,怨不得旁人。”
唐抒阳敛紧脸颊,目光迫人:“不行,你不能单独上路。”
他是我何人?为何管我?顿时,心头燃起一簇火苗,我直起身子,凛然望他,怒道:“你无需多管闲事,是福是,都是我自个儿的事。”
“你——”他生生地咽下脱口而出的话,缓和了神,目光轻柔如薄纱透绫,像是哄小孩一般,“听话,乖乖地待在扬州,嗯……过几日我护送你一程,可好?”
不知他为何转换神如此神速,更不知他为何温柔地哄我,我只知道,谁也不能改变我的决定。
我生硬地摇头拒绝,愤而掀开衾被起身,双脚着地,却被他抓住手臂,无法动弹,只得回转身子,仰脸直视他,冷冷道:“放手!我一定要回扬州。”
他变本加厉,厚实的双掌扣住我细弱的双肩,深深浅浅地迫视着我:“你这人,怎么如此任!晚几日回去有何要紧,你非要今日吗?”他暗黑的脸上扬起狡诈的笑纹,似笑非笑道,“方才我救了你,既然唐某碰上了,定会管到底,绝不会让你只身犯险。”
呵,管到底!这混蛋,凭什么管到底?凭什么……不管他是好意,或是别有企图,我绝不会“束手就擒”。
抬起双手,掰开他的双掌,却又被他钳住手臂,那绵绵不绝的强劲力道,我自是半分挣脱不得,一时气急,激烈地扭动着身子,企图挣脱他的钳制,喃喃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或许,我激动的挣扎惹恼了他,他一手扣住我两只手腕、反剪在身后,一手揽着我的肩,把我紧紧地拥在胸怀。
我更是挣脱不得,身上仅存的力气耗费殆尽,徒劳之余,所有的委屈与悲伤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将我淹没,喉中苦涩无比,眉宇酸胀难当,瞬间流泻出一连串的泪珠,滴落在他月白锦袍上……
伏在他的肩口,我伤心绝地啜泣着:“我要回家……阑及了,今儿我就要回家……我要见娘亲……娘亲病重……如果不能见娘亲最后一面,教我如何安心?”
他松开我的两只手腕,转而勾着我的腰肢,一手轻摩挲着我后颈的乌发,轻轻一叹:“好,好,我不阻止你……我帮你找一个车夫。”
他温热的怀抱、沉稳的胸口,仿佛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力量,逐渐稳定了我激动的情绪。
心中顿然一跳,他是唐抒阳、是流连烟的京师巨富,怎可与他如此亲近呢?而且,我已经答应过绛雪……往后再不能这样,定要与他保持远远的距离。
他放开我,以一方纯白锦帕擦试着我泪雨泠泠的脸庞,唇角微牵:“真是你一人回扬州?还有谁吗?”
透过泪雾,我看见他的刀削挺眉似蹙非蹙,目光温润。我抽噎道:“西宁怀宇的夫人陆与我一起回扬州。”
于是,唐抒阳为我备了一辆马车,找了一个车夫,送我们出城。
陆舒意躺在里侧,昏迷不醒,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的。凌枫不哭不闹,安静地坐在我的旁边,不过问我们为何离开洛都,将去向哪里。
心中感慨,只不过十岁,却这般聪慧。离开父皇母,遭遇亡国之痛,他如何不难过?然而,他稚嫩的脸上只有如水的平静,惟有眉峰凝结着不属于他这个年寄愁绪。
我握紧了他微凉的手,从今往后,凌枫的依靠只有我,与我的家族。
马车行出洛都的南门永定门,随着一声喝止的声响,慢慢地停在街边上。我掀开车帘,眼见唐抒阳已然站在街道上,亦跳下马车,客套地行了一礼,婉言道:“多谢唐公子相助,端木情无以为报,只盼来日唐公子来到扬州,定会好好招待。”
“端木见外了!”唐抒阳轻笑着,俊眸飞扬,“唐某一定牢记这句话,届时端木不要不睬我就好。”
这个时候,他还能若无其事地玩笑,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压下思虑,我笑道:“时候不早了,唐公子早些回城。”
他飞扬的神采倏然凋落,定定地看着我,眸中涌现出深浅不一的离情别绪,眉峰暗结:“此去扬州,千里迢迢,一切……保重!我这就回城了……”
我点点头,看着他沉稳地越过我、朝着城门走去,目不斜视,步履轻重有度……略略转身,我看见他轩昂的背影莫名地有些坚硬……
嘉元十五年三月十八日午后,阳光晴灿,我第二次离开洛都。望着巍峨的永定门,泪水缓缓地漫过眼眶,顺流而下,溅落在地。
别了,洛都,你的风云变幻、繁华落幕与我无关,只愿你的盛世与悲凉能够福相依……
别了,姑奶奶,姑姑;别了,西宁怀宇;别了,唐抒阳,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