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来到光耀集团的大厦底下，黎冉依旧像第一次般深深感到在这幢气势恢宏的建筑里井然有序地出入，神采飞扬的人们与自己有多么本质的不同。
    他跟着顾子默走过大堂，前台的年轻女子们仿佛都像见鬼了般，盯着身穿便服的顾子默怔住了，眼神中是藏不住的震惊。扫到跟在顾子默身后的黎冉时，更是惊讶得嘴都合不上。
    顾子默无视她们的目光，拉着黎冉上了电梯。电梯显示的数字一路狂飙，最终在顶层停了下来。
    电梯门刚开启，一个身着浅灰色套装的女子便立在一侧，向顾子默微微鞠躬。
    “顾总，衣服已经准备好了，放在沐浴间。L“Amour的代表四十分钟后到。”
    顾子默匆匆地走出电梯，眼前是一条长长的白色走廊，他一边解开POLO衫上的第一颗纽扣一边问：“其他人通知到位了吗？”
    “已经全部通知到位，五分钟前大家都已经在一号会议室里集中了。”那个秘书模样的人紧跟在顾子默身后，又略带惊讶地看着黎冉，他此时也是一头雾水地跟在他们身后，脸上带着一丝歉意的笑。
    “顾总，请问这位是……”
    “一位朋友，你带他去我办公室。”顾子默极简短地吩咐道，说罢便拐上了一条岔道。
    黎冉停下脚步，不知该不该跟上去，这时那位漂亮的秘书得体地为了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请跟我来。”
    顾子默的办公室比他以为的要大许多，一进门便是满墙的落地玻璃，城市的街景尽收眼底，站在窗前确实能让人产生一种挥斥方遒、天下独尊的幻觉。
    窗前的办公桌颜色暗沉，各种文件虽然堆叠，但依旧一丝不苟，左面的墙上嵌了一面书架，满满的英文原版书和一些他根本无法理解的经济学书籍。进入这样一间办公室，他感觉自己如同梦游仙境了般，四周满是与他格格不入的东西。
    那位漂亮的秘书体贴地为他奉上一杯泡得刚刚好的茶，又细心地解释道：“顾总正在淋浴间更衣，为待会儿的会议做准备。他让您先在这里歇一会儿。”
    他捧着茶杯坐在沙发上，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我在这里不会妨碍到你们吧？”
    “当然不会。”似乎听出了他话中意欲离开的意图，秘书温柔地笑道，“顾总特地强调，请黎先生一定要等他回来。”
    既然下了命令，黎冉也只好笑着在沙发上坐好。
    等秘书离开，他便放下茶杯，环顾了一下这间偌大的办公室，把那一整面墙的书从左巡视到右，又从右巡视到左。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从书架上随便抽本书来打发时间时，身后响起顾子默的声音。
    “你果然在盯着这些书。”
    一阵沐浴乳的淡淡清香钻进鼻子，他转过身去，顾子默已经换上了西服，浑身散发着沐浴过后的清新气息。
    已经习惯了他一早上的休闲装扮，突然换回笔挺的西装，黎冉不由得觉得跟前的这个人跟自己的距离感又显现了。
    “你这间办公室可真是大得有点离谱。”他把视线移向别处。
    顾子默耸了耸肩：“我爸跟我哥的品味。”
    “你说有东西拿给我，是什么？”
    顾子默走到办公桌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精装书，比一般的书开本要大，封面上是一个头戴帽子的男子低头迷惑地望着一个有些类似青蛙般的小怪物。
    “给你。”
    黎冉接过书本，翻开第一页，只见对开的书页上是一个个排列整齐的铅笔画人物头像，如同一本相册般。
    见他一脸疑惑，顾子默解释：“是一本图画书，叫《抵岸》。”
    黎冉又翻了翻后面的书页，果然都是细腻得惊人的铅笔画，以复古感印刷，只有图画，没有文字。
    “这是我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在一间旧书店找到的，拿起来就放不下去了，我觉得你会喜欢。”
    “为什么要把它送给我？”
    顾子默走到落地玻璃前，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只是觉得，这本书跟你的感觉很像。你们应该会投缘。”
    “什么感觉？”黎冉把书抱在怀里，望着他。
    “我说不上来。”顾子默沉思了一会儿，道，“一种忧愁中又透着希望的感觉吧。”
    黎冉笑了一下，又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书。的确，书中的铅笔画是那么怀旧而低调，但那画面上的每一笔却都透露着忧愁和希望。
    他抬起头望着顾子默，嘴角带着笑：“清阴是不是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顾子默点头。
    “她是不是跟你说了，我近几年从来不过生日？”
    顾子默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我不过生日的原因，你大概也猜到了。”黎冉靠着书架，低头看着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反射出的自己的身影，声音平静，“每到这个日子，我就会想起母亲。一想到她的死，我就没办法庆祝。”
    “这不是你的错。”顾子默说。
    黎冉顿了顿，苦笑着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地：“我是个糟糕的儿子，从来没有奉养、孝敬过她，反而把她害死了。‘为什么我这种人还可以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以前经常这样想。我的母亲，我的父亲，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夫妻，过着普通的生活，也理应有个普通的儿子，给他们所期待的骄傲和自豪，让他们儿孙绕膝四世同堂，让他们有最普通快乐的晚年。但很不幸，他们的儿子是我——一个自以为是的同性恋……”
    “母亲去世之后，我常常那样想：不能接受同性恋，不是他们的错。甚至他们用极端的手段来矫正我，也是情有可原。错在我，不该生为他们的儿子，给他们带去痛苦和绝望。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自己的出生一点意义也没有，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错误。”
    黎冉的声音很平静，但抱着书的手微微发颤。
    “那段时间，我想得最多的就是：如果有一个按钮，一按下去，我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所有痕迹，别人关于我的所有记忆就会消失无踪的话，那就太好了。那样我的死就不会给任何人带来痛苦或悲伤。我在乎的人，爱我的人，都能开开心心地继续活下去。只要我消失，错误就会得到纠正，这个世界就会重新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我是不是有点太自大了？竟然会以为这个世界少了一个我就会有多不同。”他笑了一下，眼睛闪闪发光，又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了，我这两年也慢慢看开了，不去想这么多了。能活一天是一天，对吧？”
    顾子默没有点头，他慢慢走到黎冉跟前，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不无温柔地道：“黎冉，你的出生不是毫无意义的。这个世界上，肯定会有这么一个人，他因为与你相遇了，而变得更幸福了一点。”
    顾子默掌心的温暖在他脸颊扩散，他怔了怔，视线瞬间模糊，仿佛有无数的水汽蒸腾而上。
    “顾子默，你太温柔了。”
    这么温柔，是会有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