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打雷，跟你的父母有关？”顾子默大胆猜测。
    “你听说过厌恶疗法吗？”他突然再次转变了话题，顾子默虽然摸不清他想表达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听过，但不是很清楚。”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已经知道黎冉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这个人谈话时思维跳跃性极大，想到什么说什么，但最后你总能发现他说的话有其内在的规律和一致性。
    “厌恶疗法一般是用来矫正不良行为的。主要做法是把需要戒除的行为与惩罚性的刺激联系起来，建立一种条件反射。听说古代为了让儿童断奶，会在母亲的乳头上涂黄连，孩子在喝奶的时候尝到苦味，就会下意识地抗拒喝奶。这应该是厌恶疗法在古代运用的例子了。除此之外，现代还有人用这种原理来治疗烟瘾、酒瘾。”
    他顿了顿，仿佛回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但也有人，比如说我的父母，觉得可以用这种疗法来治疗我的性取向。”
    这次，他停顿了很长的时间。顾子默并没有催促他，而是一直静静地等待。他终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我是上了大学之后，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跟大多数人不同。我也挣扎过一段时间，对自己感到羞耻。但清阴和思蘅一直陪着我，为我查了很多资料，我也慢慢从原先的狭隘想法中走出来，慢慢接受自己。但我一直不敢跟父母出柜，他们久居乡下，思想相对保守。虽然对我这个独子非常疼爱，但这个消息对他们而言，可能会是致命的打击。考虑到这一点，大学四年里，我没有向他们透露过一丝一毫信息。现在想来，我觉得，事情可能就是从那时起出错的。如果我一开始就有计划地，一步一步地向他们出柜，或许他们还不至于受到后来那么大的冲击。”
    黎冉脸上又显出几分哀恸，他紧握住自己的双手，指节微微发白。
    “大四那年夏天，我即将大学毕业。某个周末，我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让我回家一趟。我不明所以地回到家里，我妈看到我突然莫名其妙掉眼泪，我爸一句话都没说，把我反锁在房里，不准我出去。我拍门，他们不应。然后，我就听到门外传来锣鼓声和让人头皮发麻的歌声。我这才知道，他们请人来家里作法了。”
    这时，黎冉突然笑了一下，但眼中更多的是悲伤。
    “是我妈打扫卫生的时候，在我房间的抽屉底下看到了一些跟同性恋相关的书籍资料，她先起了疑心。后来她偷偷撬开了我的锁，看到了我跟当时的男朋友的合照。其实照片算不上很亲密，是我们一起去湖边踏青的时候，他搭着我的肩照的。但有那几本同性恋书籍在前，我妈看到照片的时候，也大约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她跟我爸商量了几天，打算先把我骗回来再作打算。那个时候，他们打从心底里觉得同性恋是一件肮脏而邪恶的事情，正常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同性？我从小到大都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从来只会让他们脸上添光，从来不会给他们找麻烦。他们觉得我一定是中了邪，才会喜欢上男的。只要找高明的法师来作法驱邪，我就会变回以前那个从来不会让他们担心的儿子了。”
    “但是很可惜，这一次，他们的期待落空了。我一直试图跟他们讲道理，说明同性恋不是一种疾病，而我也不是中邪。我只是单纯地喜欢男孩子，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世界上有很多人都跟我一样。我试图让他们明白，不管我喜欢的是男的还是女的，我都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依旧可以以我为荣。但他们听不进去，我说得越多，他们越是觉得我中邪越深。慌不择路之下，他们听信了一个朋友的话，把我送进了一个没有正规资质的行为矫正中心。”
    外面依旧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虽然隔音板隔绝了大部分声音，但雷声依旧不绝地叫嚣着，轰隆地传进耳中。
    黎冉克制着微微颤抖的手，继续说下去。
    “那个夏天，也是这样的天气，每天都几乎在下雨，惊雷随时都在耳边响起。那个矫正中心有一道很沉很高的铁栅栏，有专门的人员看守着，被送进去的人根本没办法凭借自己的力量逃出来。没有人重视我的意愿，我的父母把我的所有通讯方式切断，将我交给了那里的医师。他希望当我从那扇铁栅栏门走出来时，我会变得‘正常’。”
    他再度沉默，这一次，他双手的颤抖加重了。
    “厌恶疗法中，电击是一项很重要的疗程，重复性的电击。一开始电流很小，只会觉得皮肤有些麻，但电流强度会慢慢加大，越到后面，就越是折磨。这样的治疗每天都要进行很多次，我一开始头脑还很清醒，还能跟护士抗辩，跟医生争执，企图说服他们放了我。但到后来，我的精神已经开始错乱，我像个精神病人一样，意识混乱，产生幻觉。每一次电击治疗，电流流经我的身体时，我都听着窗外的雷鸣，希望自己能在某个节点死掉，不用去承受这种肉体的痛苦。而每当夜深人静我被困在病房里的时候，我就开始恨所有人。那个时候，我心里生出了许多恶毒的念头。我曾经真诚地希望，那时站在屋子里看着我受苦却无动于衷的每一个人，都不得好死。包括将我送进来的父母。”
    他的语气一直都很平静，没有起伏与波动。但就是这种无澜的静寂，更令人窒息。
    顾子默望着他，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在颤抖。
    “我的父母，不接受我真实的模样。他们觉得我恶心，肮脏。他们只想要一个能引以为豪的儿子，不需要我这种给他们的人生添上污点的人——在所有事实中，这个最令我感到崩溃。后来听到雷声，我都会想起那个所谓的矫正中心。厌恶疗法确实成功地在我和雷声之间建立起了条件反射，一直到现在，只要雷声响起，我都会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白色的房间，身上有电流经过。”
    他抬起双手，十指仍在不停发颤，不管怎么用力克制，都无法摆脱那份恐惧。
    “你是怎么离开那里的？”顾子默忍不住问。
    他低头笑了一下，有些无奈：“我被关进去一个月后，清阴和思蘅终于找到了我，用了一些强硬的手段把我带出来。”
    “你父母呢？”
    他摇了摇头：“我出来之后，给他们写了一封信，让他们当作没有我这个儿子。”
    他突然抿紧了嘴唇，眼中有暗流涌动。他弯腰将手埋进手掌中，良久才深吸一口气，慢慢抬起头来，用颤抖的声音说：
    “接到那封信后，我妈跳楼了。”
    又是一声惊雷响起，他颤了颤，一滴眼泪啪嗒一声坠落在手背上。
    他自己都觉得惊讶，擦了擦眼角，勉强笑着道，“我没打算哭的……”
    又一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奇怪了……”他不解地笑着，使劲擦着眼睛。但越是用力，泪水便越涌越多。
    顾子默静静地看着他，突然捉住他的手腕，平静地道：“没必要压抑自己。”
    “我没想哭！”他忿忿地怒视顾子默，向来温和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可以被称之为“生气”的表情。
    但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坠落，仿佛他身体的某个机能崩坏了般。明明想挤出微笑，眼泪却接连不断地涌出。
    顾子默看着他这副模样，无法不感到心疼。在下一声惊雷响起前，他伸手揽过黎冉的肩，把他抱在了怀里，柔声安抚：“没事了。”
    黎冉感受着胸前的暖意，顾子默温柔的声线在耳畔响起，眼眶一热，他颤颤地抓住顾子默的衣角，终于无声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