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黎冉很努力，但还是没办法把那七菜一汤扫荡光。
    他吃得有点撑，走出餐馆时忍不住一直摸着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顾子默径直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子，尾随其后的他迟疑了一会儿，停下了脚步。
    “顾公子，谢谢你这顿饭。我走这边。”
    他向顾子默摆了摆手，便打算沿着人行道离开。
    “你去哪里？”顾子默声音依旧没什么情感色彩。
    “回书店，今天下午轮到我看店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我打算散一会儿步，正好吃得有点撑，消化消化。”仿佛害怕顾子默继续坚持，黎冉向他道别后迅速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午后的日光好像带着金边，闪烁着不定的光泽，黎冉从摩天大楼的阴影下走出，清瘦的身影瞬那间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出一种寥落又静寂的美。
    仰头望去，天空是这么高远，这么湛蓝。舒服的好天气，像要永远延续下去。
    从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伸过来一只手，一本淡青色封面的诗集突然出现在眼前。
    “还给你。”顾子默的面孔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仿佛在发光。
    黎冉一怔，呆呆地接过诗集，那根细长的湖蓝色绸带被夹在书页末尾。
    “你看完了？”他有些震惊。
    “无聊的时候翻了一下。它也没多少页。”顾子默不以为然。
    黎冉翻开绸带所在的那一页，辛波丝卡的诗句在日光下跃入眼中。
    我是一颗镇静剂，
    我居家有效，
    我上班管用，
    我考试，
    我出庭，
    我小心修补破裂的陶器——
    你所要做的只是服用我，
    在舌下溶解我。
    黎冉把诗集合上，忽然朝他笑了笑：“你竟然看完了，我有些意外。”
    “因为我不像是会看诗的人？”
    黎冉笑得更深了。
    顾子默嘴角一勾：“我平时的确不看诗。”
    黎冉凝视着他，忽然道：“要不要一起散个步？”
    顾子默掂量了一下胃里的食物，又看了一眼远处的蓝天。如果是平日，如果是别人，向他发出一起散步的邀请，他会觉得对方脑子不正常。
    但所有“不正常”的事情，黎冉做起来，都极其自然，让人感觉不到丝毫不对。他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特质，使得所有不合理的事情，只要发生在他身上，都如同自古以来般理所当然。
    不在乎世间的眼光，在一间小书店里平淡度日；想歇息的时候便理所当然地躺在公园的山坡上沉沉入睡；永远在笑，在插科打诨，但正经起来又极度能言善辩，令人觉得以前的他是一种假象……
    总而言之，他浑身都是谜。
    或许正因此，顾子默才会接受他一起散步的邀请。
    “我之前觉得你是个挺可怕的人。”
    马路边的人行道上，一旁的杜鹃正积极地向天空探出枝条，却受限于地心引力，而垂下惋惜的头颅，深红的花瓣隐在叶间，明媚而低调。
    顾子默跟随他的步伐慢慢走着。他平日总是脚下生风，此时特意克制了些。
    黎冉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从不掩饰。这段时间跟他碰面的次数多了，顾子默多少也了解他的脾性。因此听到他说自己可怕，顾子默只觉得好笑，倒没觉得生气。
    “你当时差点就把我们书店拆了。”黎冉偏过头去看他，眼里却是带着笑。
    “你把我未婚妻抢走了，我自然要给你点颜色瞧瞧。再说，我也不是真想拆你的店，只怪你们的书架太劣质了。”
    黎冉哈哈笑起来，一面点头：“唔，我同意，都怪我老板太抠门。”
    但他又慢慢敛起笑，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随风飘落的枯叶。
    “我每天晚上，都会回想自己白天里所做的事情和所说的话，仔仔细细地回想，反省自己有没有做不该做的事，说不该说的话。虽然即便有，也没办法让时光倒流去纠正和重做，但我就是会忍不住这样自省。”
    顾子默扭头看他，不清楚他打算将话题导向何处。
    “把你的订婚宴搞砸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思考了很久，到底那件事情做得对不对，如果能重来一遍，我还会不会那样做。”
    “结论是什么？”
    他把书抱在怀里，低头看着脚下的红砖路面：“没有结论。当时我不了解你，也不了解文疏月，我不清楚你们在彼此心中的地位。我在抢婚的戏码中只是一颗棋子，所以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去思考这个问题。既然文疏月铁了心要逃婚，那么即便没有我，她也会想出别的办法。”
    顾子默扬着眉，目光冷峻地看着他：“所以你觉得，你无需对此事负半点责任？”
    “我不是那个意思。即使是无意的举动，只要伤害了他人，都应该感到愧歉。所以我是衷心地感到对不起你。”黎冉说着缓缓望向他，“但如果时间真能倒流，你会怎么选？是宁愿文疏月逃婚，还是留下来？”
    顾子默停下了脚步，眉头紧蹙：“现在问这种问题，又有什么意义？”
    “对，没有意义。既然时间绝不可能倒流，我们也无从改变曾经做出的选择，那么懊悔和沮丧，根本就没有意义。”黎冉注视着前方，目光空灵，“但我们总是忍不住去假设：如果当初做了不一样的选择，人生是否会就此焕然一新。为了填补这种懊恼和悔恨，于是有了文学。”
    顾子默原本被黎冉那段关于逃婚的假设惹得有些怒，谁料他话锋一转，却谈起了文学。
    这实在是个思维跳跃的怪人。
    顾子默打算顺着他的思维走：“你的意思是，文学是后悔的产物？”
    “我的意思是，文学是能治愈后悔的药物。”他突然跳上路边的一堵侧石，平稳地在那堵向前延伸的窄石上行走，“人类的生命有限而短暂，而在这短暂又有限的一生中，悔恨又太多。我们只能过一种人生，却会忍不住向往另一种人生。为了满足这种不可能的期望，顺应这种懊悔，我们开启了书本，在文字赋予的想象中进入另一个世界。在书页间，怯懦的人会满怀勇气地去进行一场不可能的冒险，懒惰的人能邂逅地球另一端的精彩，错失机遇的人会在这里获得成功，从未恋爱过的人在这里坠入爱河。”
    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一处林荫道，两旁都是葱郁高大的槐树，两侧树木的树冠在头顶汇合，形成一个遮天蔽日的幽静空间，日光只能勉强挤过叶间的缝隙，东一点西一点如同破碎的玻璃般洒在地面。
    春天的枯叶在眼前纷纷掉落，树叶间的阳光在风中轻轻摇晃。
    黎冉仰头看着天空，缓缓道：
    “我们在书本中，体验从未体验过的人生，度过不可能有的日子。在文字中，我们得到慰藉和洗涤，得以振作精神，重新面对现实。所以我觉得，文学是一种药，可以治愈心灵的痛疾。”
    “那电影跟文学，应该是同一种药了。”顾子默突然道。
    他目光一亮，笑了笑：“对，电影也是。只不过，电影更直观。”
    他盯着前方笔直延伸的灰色道路，突然说：“忘了是小学还是初中的语文课本上，有一首诗，是这么写的……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被他这么一念，顾子默也隐约想起来，似乎确实有这么一首诗。
    黎冉的声音飘在风里，低低的，很好听。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
    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但我选了另外一条路，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显得更诱人，更美丽；
    ……
    无形的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黎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想起了什么，脚步慢慢停下。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顾子默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将他从虚无中拉回。
    他回过神来，重新看着眼前的一切。正要继续向前，突然脚下一滑，他的身子向左侧晃了晃，失去了平衡。
    他从路沿的侧石上掉了下来。
    是顾子默牢牢地接住了他。他失去平衡的身子摔进顾子默怀中，双手下意识地抱住这个唯一能依靠的人。
    那本淡青色的诗集哗啦一声摔在地上，被风吹得书页乱翻。
    黎冉听到心脏“咚咚”“咚咚”地跳着，一时间分不清那是他的心跳还是顾子默的。
    “文学可以治愈心灵，可治不了骨折。”顾子默淡淡地说，算是在责备他的鲁莽。
    “还真是。”他笑着，离开顾子默的怀抱。
    风好像变大了，卷起尘埃吹来，空气中都是尘土的味道。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被茂密的枝叶分割成小块的天空，原本湛蓝的苍穹不知何时聚起了云朵，光线好像也在渐渐变暗。
    “好像要下雨。”他说，望了望顾子默，“回去吧。”
    “我送你。”
    “不用了。”他后退几步，将掉在地上的诗集捡了起来，“书店就在前面，我稍微走几分钟就到了。你回去吧，不是还得上班吗？虽然公司是你家的，但无故缺勤也不好啊顾总。”
    方才他脸上那种寂寥的神色褪散殆尽，又恢复平日里那种插科打诨的样子。
    不等顾子默回答，他就挥挥手转身小跑着离开了。
    好像生怕顾子默会追上去。
    等他的身影远了，顾子默才慢慢沿着原路往回走。
    来时明明觉得并未走多远，返回的时候却觉得路途格外漫长。等他回到车上时，豆大般的雨点便噼哩啪啦地砸了下来，在车玻璃上溅出一道道水迹。
    雨下得很急，很大，不一会儿路上的行人便都跑到路边的店面檐下避雨了，原本干燥的路面不到几秒钟便被淋得湿透。雨帘密密麻麻，渐渐模糊了车外的世界。大雨中，他靠在座椅上听着雨滴敲击车顶的声音，忽然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黎冉的侧脸猝不及防地在脑海浮现。
    真是个怪人，我行我素，思维跳跃，完全搞不清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奇怪，但又很有趣。
    顾子默叹了一口气，正打算开车，视线突然从车内后视镜中捕捉到了一抹暗金色。
    后座的椅子上，正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本暗金色的书本，封面上的蔷薇无尽重复，延绵不断。
    那是黎冉的书。应该是载他来这里吃饭时，他落在车上的。
    顾子默伸手将书拿过去，忍不住笑了起来。
    刚还了一本诗集，又落下一本小说。
    这到底是什么缘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