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难觅旧年沉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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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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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祈年道:“臣此前上的密折里提到过一个名叫“庆林”的商号,常与鲁王手中产业打交道,鲁王交洽的商号本有多家,庆林商号无论是按规模抑或实力在这一众商号里都算不得出挑,只是臣前些日子翻阅卷宗时意外发现,这庆林商号的幕后主人:并州韩家,曾有旁支被卷入当年的河东矿山案,并州韩家乃是大族,族内有一两门不肖子孙本不稀奇,稀奇之处却在于这个旁支里曾出过一位侯夫人,便是长兴侯何辑的发妻韩氏。”
皇帝端起手边雨过天青的瓷杯,眉梢微皱,“长兴侯与其妻早已和离,且此事知者甚众。我依稀记得当年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并非因何辑要弃糟糠之妻,却是他在外征战日久不归,其妻不堪苦守,自请和离。”
“和离之事确在案发之前,两人签下和离书时还特地请了当地德高望重的长者见证,围观者亦有数百。只是俗语云家丑不可外扬,何辑当时爵位已至封侯,不是韩家一个旁支可以相抗的,既然理亏在韩氏,即便何辑意欲休妻,想来也是无话可说,微臣以为,区区和离,本无需这般郑重使得人尽皆知……”
皇帝的声音陡然一沉:“是以你猜疑如此声张,乃是何辑故意为之,他早已知晓韩氏的外家与河东矿山案有所关联,此举便是为了撇清干系!”
“微臣猜测何辑早在随鲁王平叛西南、晋封国公以先,便与其有所交集,而韩家正是由他从中牵线与鲁王联系,”陆祈年微微抬头,望了眼皇帝喜怒莫测的面容,声线仍是平稳,“甚至极有可能,河东一案,便是由长兴侯、鲁王、并州韩家三方篡谋,以牺牲韩家族内一个旁支为代价,暗渡陈仓,最终让矿山不着痕迹落入鲁王腰包。若此猜测属实,只怕那隐于暗处替鲁王操练私兵之人,十有八九就是何辑。”
皇帝沉思片刻,手指轻敲杯沿,“一将一相,刘礼倒是想的周全。我本疑惑鲁王此番怎么一改往日的谨慎做派,明知承俞武功尽失已不能领兵行军,还敢打起兵谋反的主意——不说岑林手下操练出的禁军岂是那些没见过血的新兵可比,便是统兵之人又有谁能与岑林一战。”杯底同茶托轻轻一碰,皇帝拂袖起身,“何辑,先帝曾言当年随御驾征战北狄的一众将士皆是忠肝义胆日月可鉴,却不想看错了他长兴侯!”
“臣虽作此猜测,却并没能获得切实的线索,韩氏更是早在和离之后便远走江湖销声匿迹。只是臣意外发现,何辑与韩氏曾有一子,此子不但在两人和离之后便被关在运城外某处荒山,连存在过的痕迹也被刻意消弭过,臣料想或许他知晓何辑和韩家之间的秘事,只是此人在三年前便已逃离荒山,行踪仍在追查,是以并未敢呈在密折之中。”
“陈年旧事,哪就这么容易查得清楚。”皇帝负手立于窗边,背影端凝,不动如山,“依你那折子上日子,何辑入京也不过在这几日,到时再探虚实……”
陆祈年说了这许久,喉咙早已干渴,正端了手边内侍一早送上的茶水,尚未送至唇前,又忙放了回去,静待示下。
皇帝倒笑了,道:“慌什么?”
陆祈年也笑:“臣是怕耽误了陛下的时辰。”
“一路车马劳顿,总不能少你一口茶喝。”却又将茶碗拿远,“这茶水冷了。”
窗外天光暗沉,离早朝不过一个时辰,皇帝仍是命人沏了新茶上来,待陆祈年饮毕,方放了他回去。
***
长兴侯阔别多年,此番入京,自当迎见亲友同僚,今日又是灯火通明,席间却不过三人。
承俞、顾梓遥遥对坐,隔了几丈的距离,整个小厅里冷风嗖嗖,杀意四射。
坐于东首的何辑比了个手势,酒菜未至歌舞先行,十多位妙龄少女轻摇长袖婉转而至,体态曼妙轻盈,腰肢不盈一握。
一场舞下来,气氛方缓和了三分。
酒过三巡,何辑再敬承俞一杯,道是离京多年,京中商铺田产多蒙承相照拂。
鲁王对何辑极其信任,不但事事咨其意见,连同产业大多都交由何辑与以晋商为首的各商号交洽,再由商号销往外地,各方周转层层关卡,搭上承俞这条线后几乎一路畅通无阻。
承俞自是知晓个中含义,打了个哈哈,道声“好说”,一饮而尽。
酒杯方才放下,跪坐在几案边的清秀少年复又替他满上,另一个觑着神色,左手托起右腕执玉箸夹了肉脯稍稍倾身送至承俞嘴边,承俞张口吃下,示意再来,少年受宠若惊,忙又挑了一块奉上。对面顾梓的眼中闪过一抹嫌恶,一语不发,闷声喝酒。
何辑笑道:“府中舞姬久未调教,想必不合顾小侯爷口味,顾侯若有喜欢的班子,不妨说来,现在就让他们去请。二位难得来府一聚,可一定得给个面子,让何某好生招待周详才是。”
顾梓摩挲着手中金盏,忽地一咧嘴角,“此时再请未免太过麻烦,再者赏玩歌舞,本侯今日没这个兴致,倒是觉着承相身边的两个童子甚是有趣,不知承相可舍得忍痛割爱?”
虽是问句,话语间却分明不带半分商量的口气,承俞的眼神轻飘飘地自顾梓面上扫过,悠悠一笑,“既是顾小侯爷喜欢,有何不可?”
顾梓一拳打到棉花上,堵得无名火起。本是征战沙场之人,多年来戾气未减反增,一眼扫过来,两个少年登时遍身冷汗,望着承俞的眼神不觉带了几分祈求。
承俞唇角笑意不减,轻声道:“去吧,别招惹他就是。”
年长的那个懂事些,不敢磨蹭,按了按手心冷汗,便携着另一个少年踱到顾梓那处。两人并不近身,只管低头斟酒,倒也未被为难。
何辑见状对左右吩咐了几句,片刻后,向承俞道:“听闻承相最喜听宜春馆一位清倌的曲子,何某今日特命人请来,府里恰有水榭,便让那公子临水一曲,权且助兴,何如?”
瓷杯在修长的指骨间轻轻一转,承俞笑道:“满京城皆知顾小侯爷家教严明,等闲花柳之地是绝不会去的,肯在此饮酒观舞已属难得,再污了他的耳朵,回去如何同老侯爷交代?”
顾梓皱着眉想要辩驳几句,又说不出话来,何辑已应道:“承相所言极是,怎好毁了小侯爷清名。”
承俞一拱手,“既然人已请来,便再麻烦侯爷一次——把人送到我车里。今日酒肉俱佳,承蒙款待,天色已晚,本堂明日还要上朝,先行告辞。”说毕竟不等何辑客套,径直离席。
***
承俞掀帘上车,尹末已候在里面,欠身揖礼,“今日是尹末冲动了,幸而有大人解围,局面才未至不可挽回的地步。”
承俞摇头,笑道:“解围谈不上,我不过是防着他起疑罢了。若真见了面,认不认得出你还在两说,便是认出来,他也不敢在京城妄动,罗冗保你无虞已是绰绰有余了。”
车里有片刻静默,尹末道:“他既上京,想来已是诸事皆备。期限将至,还望届时大人勿忘所约。”
三年前,尹末以所知何辑和韩家的种种密事为媒,会见承俞,换得承俞他日设法保何辑一命的承诺。
“这是自然。”承俞撑着几案只手托腮,目光自尹末面上巡睃而过,“你近来脸色越发不好,得空往安生医馆走一趟,让祝大夫瞧瞧吧。”
尹末的面容隐在烛光照不进的暗影里,淡墨扫就的眉目愈发幽静深邃,他微微一笑,“再如何不好,也总能撑到看他收场的那日。”
承俞知不可劝,一声轻叹:“立约之时未曾相询,你昔年因他数次几近于死,到头来费劲周折却只为留他一命?”
“大人可曾见过地狱?”
隐在摇曳烛火里的面容格外苍白,尹末闭了闭眼,恍惚间似有无数画面自眼前闪过。
热到灼人的矿场里,一群人汗流浃背操弄着手中各种器具,汗水连着尘土混在脸上连面目都辨不清晰,火炉訇然作响,监工挥动皮鞭带起骇人的风声,时而有一两人突然倒地,倒下了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乱葬岗除了坟塚,便是无名尸首,成批和他一样染上瘟疫的濒死矿工被堆上牛车里拖到此处,他艰难地仰起头,勉强能看见自己身下的浅坑,弯弯曲曲的线条一直蔓延到远处,尽头处一线天光隐约可见,待到太阳升起,便会有人点火将他们烧成灰烬。
说来何其讽刺,他少时被何辑关在不见人烟的地方,视之为牢笼,做梦都想着离开。长到十几岁的人,对外界一无所知,单纯似一张白纸,及至逃出不过三日,竟落在人贩子手里,被贩入矿场。事后他方知晓,那个从来有进无出、几乎耗去他半条性命的地方,烟气蒸腾的火炉里日日提炼的矿石,便源自他生身父亲费劲筹谋掏空的矿山。劳作半月后,一场疫病让他和无数矿工一起被拖进乱葬岗,好容易死里逃生,救他的人却又将他送进这勾栏之所。
若能重新选择,他是否宁愿永生永世住在那不闻人声的荒山小屋里,不再踏出半步?
“他必须活着,”尹末的声音低低响起,“才能亲眼看看,人间地狱是什么样子。”
车轱辘缓缓碾过青石板铺就的巷路,承俞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夜色里,“人间没有地狱。”
作者闲话:
这一章内容比较复杂,不知道有没有表述清楚,求留言求按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