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谁家玉笛韵偏幽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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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翰林院修撰是个闲职,闲到什么地步?上任半个月,每天抄抄写写混日子。封状元面前摊着几本厚厚的史官笔录,又开始了“慢笔缓书”的一日。
    今日正记到穆成元年,替他查找史料文书的徐典簿是个嘴碎的,一时想起些什么,慨叹道:“修撰大人年纪轻,怕是不大记得,穆成年间那场天灾当真是百年罕见,从陕南到冀北,就是人间地狱,饿殍遍野、易子而食都是寻常,山里头别说野菜,连草根都给吃得尽了……”
    “确实没多少印象,彼时正随母亲回广川祝寿,不得不在外祖家多耽搁了数月,外祖家是族里大户,日子虽紧了些,并不太难过。只记得一日有个妇人四处借粮借到了村里,一路苦苦哀求,无人应她,母亲见她满面尘灰,连脚都磨破了,委实凄惶得紧,便给了半袋米着家丁送她回去。向来这等灾年世家大族倒还罢了,小门小户的人家……”封岚翻着书,正自说的兴起,忽而觉出几分异样,微微抬头,瞥见一角明黄的衣袍,其上藻、粉米、黼、黻历历在目。
    封岚忙跪地行礼。
    “平身。”年轻的帝王负手行至案前,拿过写了一半的纸张瞧了瞧,轻笑道:“字好,文章也好,”他回头望了身后跟着的总管太监孙原一眼,“倒让我想起承相年轻的时候。”
    “陛下谬赞了,臣愧不敢当。”
    “承相原是穆成年间探花,文采自然不用说,如今在翰林院虽只领了个虚衔,也算是你的上司,他祖籍又恰是广川,临昀无事时可要多去拜会请教。”
    皇帝称呼表字乃是亲切之意,此刻封岚非但未觉荣幸,反倒一阵毛骨悚然:此言既出,入虎口的那只羊,他不想做也得做。
    ***
    下了衙,封岚越想越觉得胸口闷得慌,回家换件衣服,转头便进了宜春馆。他上京虽不久,这地儿却来过不少几次,随口要了几碟小菜,唤个清倌听曲儿。跟着前头带路的小倌上雅间的功夫,楼梯处又走上来一人,封岚一瞥之下,心头登时一阵恶寒。
    还没等这恶寒劲过去,便听见那人问道:“被谁叫走了?”老鸨翘着个兰花指,无名指朝封岚虚虚一点,“这位爷。”
    “哦?”那人望向封岚,幽幽烛火映在点漆似的眸里,熠熠生辉,“巧了,今个儿我也想听尹末吹的曲,想来封公子不会介意。”他一轩眉,面上带笑,吩咐老鸨道:“菜都送到这位公子房里,”
    封岚望着承俞那张脸,深刻体味道了什么叫“流年不利,不宜出门。”
    ***
    承俞支着臂斜倚在塌上以菜佐酒悠然自得,封状元在一旁捏着酒杯坐立难安,寻思着莫非自己和丞相大人的口味很相似?可坊间相传这位一向生冷不忌,尹末公子不但是清倌,还是个排不上什么名号的清倌,(能排上的他也赏玩不起,)究竟是如何入了承相的法眼?
    须顷,着紫衫的少年手持一方短笛,掀帘缓步而入。封岚仔仔细细打量了来人一番:肩背瘦削笔挺,相貌清秀却不出挑,既不像寻常小倌行动间自有一番楚楚可怜的姿态,也不似达官贵人喜好的名倌眉眼里都端着一股子清傲。
    尹末垂手行礼,神色恬然。承俞道:“封公子可有什么想听的曲目。”封岚连忙摇头,承俞便抬了抬手,尹末会意,横笛而吹。
    封岚于乐理上略有造诣,只觉此曲韵淡调疏静谧空灵,似晚风悠然飘荡在夜空里,隐隐透着几分清冷漠然,不觉又多看了尹末几眼。
    少年自始至终低垂着眉目,一曲毕,额间竟见了些冷汗。封岚见状,心头微讶,以为尹末有什么不足之症,便道:“先坐下歇歇。”
    尹末握笛的手指不自觉地叩紧,本就苍白的面色愈发不好。封岚顿时恍然,正要说些什么含混过去,承俞放了张银票在果盘上,吩咐道:“去外间歇着吧。”尹末这才松散了神色,端着盘子退下,封岚见他身后的衣衫上竟隐约映着血色,始知自己是想岔了。
    虽然适才那点想法不过是在自个心底转了转,可封岚瞧着承俞嘴角那点笑意,总觉得已经被看透了心思,甚是尴尬。
    承俞慢悠悠道:“状元郎可知,这宜春馆除了清倌、红倌,还有第三种倌儿。”
    “愿闻其详。”
    “你且满饮一盅。”
    封岚饮毕,承俞手指墙上一轴落地长卷,“拉开看看。”封岚依言掀开,卷轴下内嵌着一个立柜,打开柜门,里面戒尺、鞭子、板子、藤条、镣铐等物一应俱全,且各有不同的材质尺寸。
    封岚大骇,“啪”地一声关上柜门,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来这宜春馆的人,不过是为寻个乐子,有人喜好丝竹声乐,有人喜好云雨之事,自然也有人口味特殊些。”
    封状元心里一个咯噔,暗道今日莫不是因着自己坏了他承俞的乐子?摇摇晃晃直起身,未及开口,一个趔趄就要往承俞身上倒,竟是醉了。
    承俞侧身一避,只手拎起他的领子,使个巧劲把人扔到塌上。封岚毫无所察,在软塌上翻个身,以袖掩面自顾自睡得安稳。
    承俞看了他两眼,随手理理衣袖,唤道:“初一。”初一应声而入。
    “封状元住在何处?”
    初一道:“属下这就去查。”脚底一转便要出去。
    承俞道:“慢着,几更天了?”
    “回大人,三更差半刻。”
    “罢了,”承俞摆手,“把人带上,回府。”
    ***
    日上三竿,封岚宿醉方醒头痛欲裂,揉了揉额角勉强睁眼起身,登时浑身一个激灵。他摇摇头,一捞被子蒙住脸又躺了回去,掀开锦被再睁眼,情形依旧。
    封状元两眼瞅着彩绘的梁檩,愣是没想明白昨晚究竟是如何衣衫不整光着脊梁躺到了不知谁的床上。
    “状元大人醒了?”
    封岚眨眨眼,“这位小哥是?”
    十五道:“小的是承相的侍从。”
    “哦……啊?”承相!莫不是……封岚游目四顾,裹紧被褥又是一个哆嗦。
    十五暗搓搓翻了个白眼,“此处乃是承府客房,膳食已备下,大人可睡足吗?”
    “睡足了,多谢款待。”封岚松了口气,心道还不如留他在宜春馆里。
    封岚一夜叨扰,膳毕特去拜谢。承俞正在琼苑侍弄花草,看见来人,缓缓站起,随意甩了甩手。午后的天光透过廊墙上的镂空漏下来,在承俞身后镀上一层金辉,因着逆光,眉目都模糊成一片。很多年后,封岚从记忆深处寻回这段画面,却始终记不清他的脸,只记得那日阳光极暖,承俞站在廊下,一串水珠自他指间欢欢喜喜地蹦下来,折射出七彩的光芒,耀然炫目。
    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十五在他耳边一声轻咳,封岚连忙收摄心神。十五横了他一眼,上前对承俞低语了几句,封岚料得大抵是有客来访,行礼告辞。
    承俞道:“封状元瞧上去酒还没醒利索,十五,备车送他回去。”
    封岚:“……”
    ***
    宜春馆老板罗冗拎着壶把子翘个二郎腿大大咧咧坐在太师椅上,见承俞着一身布衣窄袖进来,撇撇嘴,道:“丞相大人府上总有好酒。”
    承俞在他对面坐下,“罗老板的南风馆开遍大江南北,还能短了好酒喝?”
    “自然比不得承相‘人在家中坐,美酒送上门’。”
    眼看一壶酒见了底,罗冗方从怀里摸出个本子,“这是长兴侯近几月经手过的产业。”
    承俞接过来一目十行,“这回送来的倒不算晚。”
    “听闻此人近来有进京的意向,倒不知消息有几分真。他若再在京城置些商铺,我岂不是又多了东西要查。”
    “这么些年做烦了?”承俞抬眼一笑,恰如冬日暖阳,连带口气都温和之致,“行,入冬之前,定给罗老板换个差事。”
    “既如此,”罗冗挑眉,“江南那边南风馆的税赋,丞相大人是否考虑减上几成?”
    “否,”承俞笑眼弯弯,捻了块点心送入口中,“试问中原各地,哪家南风馆能有罗大老板这等便宜。”
    正是有了承俞这条路子,罗冗的南风馆方能遍布江南江北,各地关节都走得通畅,虽则江南税重,承俞不松口,他也只能作罢。
    事先已料得如此结果,罗冗倒不至动怒,眼看一壶酒见了底,起身告辞。
    承俞又翻过一页,头也不抬:“有句话须得奉劝你:尹末的性子,若是逼急了,恐怕适得其反。”
    “那还真是多亏了承相一直照顾他的生意,”罗冗冷哂,“告辞。”
    ***
    京城的点心铺子以里位于长宁街的糖多令最为出名,封岚手提俩篮子出了店门,正四顾张望这附近可还有什么好买,转头看见前面转角处的巷子里稀稀落落围了一圈人,更多人只在周围远远的站着,便生了几分好奇,向那巷口行去。
    才走了几步,便听见一个极清朗的声音飞出了巷子口,“俗语云:欺老莫欺少,莫欺少年穷。昔年孤儿寡母备受族人欺凌时是何等的落魄困窘,荒年之时几乎横尸街头。怎料得那承俞,一朝得势,将当初的欺辱通通还了回去,为官的一贬再贬,经商的产业凋零,真个是一贫如洗尚不如他当年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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