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星北移，光芒黯淡，整个潞阳都陷入皇朝换血前的混乱压抑之中。文武百官，长老会众位院首，当朝诸皇子静候清和宫，等待着帝君的辞世与新王的诞生。
    相较于清和主殿的热闹，紫宸轩内寂静无比，重重帘幕后的御榻上躺着年迈的君主，他苍老的面容安静而颓败，生命之火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但天子总是天子，哪怕弥留世间，依然有着令人敬畏的气势。一众宫人侍立在侧，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君晔回来了么？”
    低沉的男音划破一室的静默，王者的耐心似乎无限，再次询问起来。
    “陛下！”
    近旁的太史令躬身行礼，迟疑着不忍回答。
    一代帝王命在旦夕，爱子却迟迟不归，何况储君未立，七皇子如此作为，岂止不孝，更是蔑视皇权，可此等气魄，天下间无人能及，连他也不得不敬佩万分。
    “宣国相。”
    意料中事，老圣君面无表情的挥手。他的孩子他最清楚，直到此刻他都在赌，赌那一颗心里究竟有没有他的位置。
    “是。”
    知晓时间紧迫，传旨内卫迅速领命离开，直直奔向大殿，清瘦的身影无一丝慌乱。
    圣朝律法严明，形势愈危，雷池愈静，只见他顺利穿过人群，登台宣诏。
    “圣上谕旨，有请相国。”
    什么？
    群臣哗然，等了一夜，东宫主位依旧悬而未决，自落延圣君开国，三千年来天朝创造无数辉煌，成就无上传奇。
    缥缈族民自恃血脉高贵，奴役百姓，挥霍无度，民间积怨已久，若无人继承，天下必乱。
    然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君相不睦满朝皆知，皇帝此举，委实突兀！
    “龙大人请！”
    无视众人的反应，年轻内卫侧身引路。
    不错！龙子由越众而出，眸中充满赞赏。心下清明，这个今时今日还能如此镇定的御前少年，颇不简单。
    主殿到寝殿的路途不远，百二十丈，青色石板一路延伸，行到尽头便至。
    他从小在宫中长大，这条路不知踏过多少遍。可没有哪次的心境比此番更差。
    抛开朝堂政务，缥缈圣君沈千昱，是他唯一的知己。
    最后一面，总是要见的。
    “恭迎相国！”
    深避的殿门缓缓开启，太史令带着宫婢齐齐参礼，内卫自动止步，回到他原来的位置，烛光下的面孔淡漠而空寂。
    龙子由不着痕迹的顿了顿，随即掀帘入内。
    诺大的宫室出奇静谧，陈设饰物依如往昔。
    然岁月流逝，那些精致染指流年，奢靡而腐朽的气息充斥整个空间。
    “你终于来了。”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沈千昱无声微笑。
    彼时宫变，他们被曦月算计，死伤无数。
    自那以后，国相远离宫禁、引咎不朝，任由公文堆满西配殿。
    他忙着处理政事，亦未出宫，二人已有十数年未曾谋面。
    “你带的人都不错，千昱。”
    龙子由靠近王榻，答非所问的称赞。
    “你看得上最好。”
    “我觉得，送给新王甚佳。”
    “也许，他根本就不会回来！”
    “他毕竟是嫡子，千昱！”
    那又如何？沈千昱微怔，眉宇间闪过一丝嘲弄。
    若他能改变大势，婉后不会离他而去，若爱妻尚在，幼子就不会离家出走。
    一切都怪他自己！
    既然执掌天下权柄，所有后果都该甘心领受。
    “圣朝六百年前就走下坡路了，你做的已经够好！”
    衣袖一摆，龙子由随意落座，毫不拘束。
    “其实曦月的思想也不全错，制度确实有问题。”
    “三殿下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君博一向醉心文史，思想倒是够通透，却做不了这乱世之王。想要保我缥缈族民，必得君晔。若是他不肯回来，倾城之计，就交给你了。”
    “你不惜违背祖训，身应血誓都未能开启的计划，我这把老骨头又怎能完成。”
    “难道缥缈的气数真的尽了么，那我的牺牲岂非不值。”
    大限将至，沈千昱无奈地叹息，为了倾城，他已经无有所失。
    “知足吧！你这些年可是杀了上百南院人士。”
    “没有那些老蛀虫祸国殃民，天朝不致于此。”
    “何况婉后之死，他们亦脱不了干系。”
    “子由，原来你早就知道。”
    “不止我。”
    龙子由面色一寒，阵阵冷气弥漫开来，那一场宫变里他失去的更多，岂会不明真相。
    他蛰伏许久，不过养精蓄锐罢了。
    “即便君晔心知，他走的那般决绝，终究还是怪我吧，你有把握他肯接手倾城。”
    “我无法完成，只好寄望于他。”
    “那你可要做好失望的准备，他那性子，想来血誓于他形同空气。”
    沈千昱直视至交，眼底泛起迷离的光。
    天朝皇族并非普通王室，他们承袭神之血脉，有着太多的秘辛与无奈，若不遵从血誓，肆意妄为，死是最轻的处罚。
    他可以赌他自己的命，却不能赌上孩子的。
    “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若是心存敬畏，现在也不用在这里等死了。”
    龙子由握住他微凉的手，言语间方寸不让。
    “子由，其实这感觉不错！”
    预知死亡，清晰地感受生命力的消散，就像沙漏下渐渐流走的时光。
    “你有兴趣的事情，我未必有。”
    兴趣！沈千昱哑然，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愿体会这凌迟般的痛。好在这痛，已经走到尽头。
    他一生荣耀，半世愉悦，半世辛酸，上天待他极为公平，他不遗憾，亦不留恋。
    “不过有一件事，我需要答案。”
    “关于皇族血誓吧！”
    “不，我只想知道沈氏家主可否制约皇权？”
    “血誓之下，隐墨阁足以弑君。”
    “那么，倾城之事，必不相负！”
    龙子由起身一拜，郑重许诺，士为知己者死，他心甘情愿。
    “不用勉强，混沌开而万界成，万界成而因缘起，世界远不是我们见到的模样。”
    人之将死，诸事清明，那些埋入骨髓的执念也都散了。
    “何必劝，那也是我的梦想。”
    “子由，记得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等待你的回归！”
    “什么？”
    龙子由怔住，如果是那样的存在，唯有他已故的发妻。
    “速回纤凝！”
    黑暗降临，沈千昱耗尽气力，倾吐这一世最后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