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当年得恨何长  当年得恨何长(四)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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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为桐秋不值。
    红粉青娥映楚云,桃花马上石榴裙①。桐秋是何等耀眼明亮、灿如朝霞的女子,却甘为他收敛了锋芒,黯淡了华彩,去做深深宫禁里绣花逗鸟的寂寞妇人。
    而后竹愁逐渐放下心来。因为她看见锦缎华服,云鬓高悬亦不可减其风姿;朱梁琉瓦,玉钩罗幕亦不能折其心性。桐秋依旧是桐秋。
    然而今日的一切却让她始料未及。那个骄傲的、任性的桐秋;那个拿起宝剑背上行囊就敢拉着她一起去从军的桐秋;那个被敌军逼入死地、箭尽刀残却越发镇静从容犹自斩将杀敌的桐秋;那个无论何时永远神采奕奕飒爽飞扬的桐秋;如今竟神容惨淡、意志消沉到了戒酒消愁的地步?
    桐秋不知道的是,在决意追随燕离的脚踪那日起,她便已不知不觉地折去了自己的羽翼。
    竹愁心下叹息。燕离放不下心结,日日折腾自己不得安息,却不知落在桐秋眼里,一颗心亦是煎熬。
    心结织成天罗地网,网住红尘几许黄粱梦散。
    都是太骄傲的人,心累至此仍不肯教人看出疲态来,只做着旁人眼中的风轻云淡。桐秋尚可在她面前放松下来,而燕离,已是无法可想了。
    桐秋走到窗前拂开珠帘,深吸一口气,深秋风里的丝丝凉意缓和了她的情绪。身后竹愁一咬牙,狠了狠心还是说出口来,“有些事,你得做好准备。”
    竹愁抬起头,平静地凝视着她,“他只有一年的时间了。”
    寥廓天宇,月色空明,星斗阑干。
    明日当是晴好。
    燕离独立于城楼之上,略略吸气闭上眼去可以感受到尘世间最简单繁华的尘火气。抬眼望去,洛城内灯火阑珊,远不如燕地鼎盛。这尚且是燕军围攻得紧,陈军匆忙撤走未及坚壁清野的结果。
    淡淡的月光下军帐紧凑后日便是烽烟万里,不知那时的颖城又当是怎样的情形。
    锦绣江山几万里,离乱人间十数年。
    自沂河之战以来,陈军一直采取坚壁清野的策略,以至为燕军占领的每一块土地几乎只余焦土残垣、寂如死城。
    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然而走到这一步,除了继续走下去,已是别无他法。
    若是那人见到此般景况……
    那人一早说过:“政治就是敲诈,战争就是掠夺。”不管他愿意与否,登上至高之位的道路上必将满是鲜血与枯骨。
    燕离避开巡查的将士,独自走向洛城外的后山。
    今夜尚有许多事待他决断:根据今日的战况以及兵力变化进一步调整曾经拟定的攻城战略;赈济幽、定两地的冻灾,来年免税,各地的粮食调派也需随之调整;纾解、打压燕国各种内部势力的纷争倾轧;齐、景两国暗中投靠过来的世家大族要安抚、利用、压制、保护;还有朝中的大事小事……
    各种繁冗琐碎之事都必须抽丝剥茧细细梳理筹谋,只是如今他一向平稳的心境出现了难以控制的波动,这一切不得不推后再思。
    他俯下身,一手勾住暗纹镶边的淡金色衣袖,一手探入山涧之中。入了冬的溪水冰冷彻骨,那一点凉意便顺着指尖传到心底。
    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你的样子。
    那十日里,他不曾阖眼,闭目便是漫天血色,那人的血漫过碧阶,染红金殿,永世洗之不净。
    忘却吧。他想要将年少的那段时光当成一个从未存在过的梦尘封入无尽深渊,不去想,不去提,这样便不会再日日沉沦于梦魇里。
    直到登基的第三年,按例出巡阅军的时,路过一个县城,路边的景致建筑隐隐觉得熟悉,却是从未来过。一问方知,此处原是远城,被战火焚毁后重建,更名和县,样貌较之先前亦是大不相同。
    远城……
    物人俱非最断肠。
    当初用稚嫩的手握住书册,跟在谁平和的声音后面念着什么,如今却发现自己快要将下半句给忘了。
    他恍然惊起,有些事,再不去做就真的来不及了。
    故地重游,那段记忆像蒙了尘的画作,在时光的反复擦拭中渐渐明晰,只是有些东西终究还是失去了,他再也记不清那个人的模样。
    记得他温和的目光,记得他挑眉不羁的神情,记得他似笑非笑时唇角的弧度,记得他白衣翩然纤尘不染,记得他举枪朗笑风采洒然……可是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他。
    最终的最终竟只余下一个逆光的背影。
    归途之中,他遍觅天下丹青妙手,想要把那永逝之人的容颜神情,留存为伴。
    书房内,千张画纸,都是他。
    纸上寥寥数笔写意,墨色洇染开来的生宣勾勒不出记忆中的身影,如同史书上薄薄的两页纸,起承转合间便是书尽一生,曾经鲜活的事迹在后人的笑谈中失了真义。
    经年以后,这一代人逝去,还有谁会记得你?
    看一张烧一张,最后还是留了一幅。
    画中惊涛,画里明月,画上绝峰,那人白衣如雪,几欲乘风而去。
    不可多得的精湛画艺,却也只得了七分容颜,三分神韵。
    画得再像,也不过是他的影子。
    早已是滴酒不沾唇,路上却是去了旧日里常去的酒馆买了一坛酒,千里携行。
    最后他站在燕京外的山巅之上,遥遥望去。曾经站在这里,他说“轻尘,如此天下,我与你,共享之!”三千里如画山河依旧,那个人却是不在了。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②?
    谁共我,醉明月?
    拍开泥封,将一坛酒尽倾入尘土之中。在四周弥漫着酒香的气息里,他吐出了第一口鲜血。原来泪到尽时,便是鲜血,痛到极致,便是麻木。
    燕离望着水面映出的自己容色苍白的脸,莫名地轻笑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就像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努力绽出更耀目的华彩,照亮这一方天宇。哪怕只一瞬!
    只余一息坚强,这悠悠的一口气断了,是否相见便不再是奢望?
    只是在这之前,他仍要与上天争时间,赶在生命结束前安排好一切。
    七、今夕
    铿锵顿挫,一室碎玉之声。珠帘委地,玛瑙珠子四处散落。
    “你说什么?”吴桐秋转头看向她,姣好的面容一片惨白,眸如霜雪,冰冷肃杀。竹愁只是安静地回视,眉宇间藏着淡淡的悲哀。桐秋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仿佛被冰冷一只手攫住了心脏,她痛到几乎窒息。
    那是一种近乎凄厉的绝望,像是被突然敲断了最后一根绷着希望的弦后,弦底轻颤的一丝尾音。
    他还有一年。
    桐秋勉强找回了声音,控制着不让自己颤抖起来:“你不是说过十年之内……”
    竹愁紧咬下唇:“两年前我就告诉过他,他的身子已经禁不起折腾。他倒好……硬是把自己弄到了药石罔顾的地步。”有些事情她不曾告诉桐秋——燕离瞒着所有人令御医制了一些药物。那些药物可以暂时凝聚精神,过后的反噬却对身体有着极大的伤害。
    “一点转机也没有了吗?”
    “他不肯好好调养,一个劲的损耗生机,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他。若能抛开万事,我倒是可以让他再多活三年,但也只是拿药吊命而已,便是你肯,他也不肯。”
    是啊,他怎么肯。若让他放弃一直在拼命做着的事情,和杀了他又有什么分别?更何况是以那种苟延残喘的方式活着。
    桐秋一手扶桌缓缓坐了下来,心里空荡荡无处着落,手指不自觉的用力,指甲深深掐进桃木桌子里却依旧毫无所觉。
    她不在乎他只有一年,她不在乎此后漫漫长夜,她只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境去看着他在最后的时光里一点一点凌迟自己的生命。无法去想象,一想便是比浓重幽晦的夜色还要深沉黑暗的痛苦。
    倾入了月光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缓缓破碎成万劫不复的支离。喀嚓得一声,染了蔻丹的指甲齐根断裂,竹愁心下一惊,伸手覆上她的腕脉,方才松了一口气。
    那一日,她与燕离手谈。
    本是怒气冲冲跑去质问,却见他在城墙上负手而立,遥岑远目。竹愁几乎压不住心头愤懑,尚未登城便扬声道:“我有要事与陛下商谈。”
    江竹愁素来是万事不萦心的性子,难得生气,那一日却震怒到几乎无法控制。她只是想要问问他,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再这么一意孤行下去,桐秋怎么办,太子怎么办,他的大燕天下怎么办,他知不知道有一个女子心忧如焚夜夜难寐,只盼他平安无事……
    燕离回身微笑,如今他的眸子不再灿亮,却有着包容一切的宁静暮色,竹愁对上他的眼,莫名地心头一静。燕离无声地做了一个手势:手谈一局可好?竹愁默然,随他走进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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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出自杜审言《戏赠赵使君美人》
    ②出自辛弃疾《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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