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诀别赋  诀别赋(上)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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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上,群臣肃立。大殿之外,仪仗森森,旌旗烈烈。京都内外,普天同庆。
    今日,是燕帝的登基大典。
    在多少人眼里,燕帝燕离是如同神祇的存在。他起于草莽,聚义起兵,却能创下前无古人的大事业,这在数千年历史中,实是异数。
    年轻的帝王行过九曲回廊,向大殿走去。他神色淡淡目掠四周,扬眉转目间,自有睥睨天下的气度。
    金阶玉栏琉璃瓦,天上人间第一家。
    这是他的宫殿,他的都城,他的帝国。
    如今的他已是一国之君,但他不会止步于此,他燕离岂是偏安一地之人!终有一日,他的铁骑会踏遍天下每一寸土地,他的军队会征服世上所有的强者,他要平定这片山河,他要成就不世伟业,他要整个天下对他俯首称臣……他的唇角向上扬起,眼中的锋芒锐气无人可挡。
    他知道,他想要的,一定能得到。
    殿阶之上,一人白衣出尘,高华清淡,独立于众臣之前,超然不群。在一众一品官员红袍的映衬下,他的白衣格外耀人眼目。
    大燕国的离侯,方轻尘。
    他抬头望向玉阶之上灿然王座,笑意清浅。今日,他一手扶助之人将坐于其上,接受百官恭贺,万民朝拜。
    淡然微笑里,他的思绪却渐渐遥远,渺不可追。
    他与他相识于草莽,少年寒微,招人鄙薄,那人根本不在乎别人骂自己,但只要旁人说方轻尘半句不是,他定要冲上前去拼命。后来,二人投身军伍,转战四方,当区区布衣的燕离为天下苍生拔剑而起时,陪在他身边的仅自己一人而已。乱世之中,两人并肩,白手起家,拳打脚踢出一片江山,以平民之身,谱下那无与伦比的传奇,这其中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已是记不清了。
    思及往事,方轻尘的神色越发悠远,曾经……
    曾经,他与他,两个乱世中不起眼的小卒,辗转三千里,力战十余场,终是被困于沙漠死地。星光下,他们安静地平分了最后一壶水,那人笑着说:“轻尘,不管是这一壶水,还是将来整个天下,总归是你分我一半,我分你一半。”
    曾经,他们并肩冲出重围,遍体伤痕,一路逃亡,却还是呼啸并骑,长笑当歌。及至马疲而倒,两人挽手扶肩勉力支撑前行,一边还要争执谁杀敌更多。那般境地中,他还解剑换酒与他痛饮。那年少豪情奔放洒脱的激扬岁月啊!热血年华清晰地在他的眼前喧嚣,那样灿烂辉煌,耀眼刺心。
    那年沙场决战,他为救他七进七出,白衣生生染作血袍……重伤濒死,昏迷数日,多少名医断他无救,他却全凭意志硬是撑了过来。醒来时,正听到那已经名满天下的英雄,在自己床边,哭得像个孩子:“轻尘,如果没有你,纵然得了天下,于我又有何益!”他低笑,心境一片温暖。那人闻他声息,惊喜交加,握着他的手,一迭声喊:“轻尘!不要死!答应我,不要死在我之前!”他微笑,用微弱的声音应允。
    那一刻,他在心里对他承诺:燕离,我不死,既然你需要我,我就不死。不会留你一个人孤寂,今时今日,纵然要与天争命,我也一定陪你走完这一程。
    那一日,天下初定,他与他共登山巅,看三千里如画山河,他轻轻说:“轻尘,如此天下,我与你,共享之!”
    那人威仪日重,属下无不拜服,只有他,从来与他朋友相称,直呼名讳,从来携剑相会,全不避讳……
    方轻尘的手习惯性地抚过腰间。今天他的身上,没有剑……
    言犹在耳,心已背离。
    两个人有了分歧。那不是第一次,二人为了施政方针争吵,却是第一次,他不讨论,不商量,不给他机会解释——他自然而然般,用了自己君王的身份来强迫压制。
    那一刻,他退步,却也再次明悟。燕离,他忘记了,那些情怀,他已经忘记了。艰难困苦时,他们可以并肩同行;天下在握时,却已容不得有人分庭比肩,对等而立。
    睥睨瀚海蓝天,大漠荒原,狂沙漫天花相谢。笑傲九州日月,浮云万千,硝烟连年人相远。
    他们之间何时已落至如此境地……
    方轻尘唇角笑容分毫不差,瞳色却越发深黑到看不见底。
    无名于天下,一点点挣扎出头时,那人立下再多的功绩,都不忘说一声,是轻尘帮我。旁人赞他一句,那人比听人说自己一万句好还要高兴。可是现在,燕离看到的已经不一样。他看到的是,身边有一个手握重兵,身居高位,太得人心,太受尊重,太被天下人称许的人,是多么危险!
    那人平淡地叮咛,以后不要无事直呼自己的名字,而是应当尊称陛下。他再下旨,要他从此解剑下跪,要他从此认清君臣之别!
    那一刻,心中震惊。
    不是不懂得帝王心术,不是不知道兔死狗烹。史书上的例子触目惊心、比比皆是……
    只是不肯相信——燕离,也不过只是那万千帝王中的一个。
    一世相知,覆手成空。
    到底是他错了罢!
    终是到了该退步抽身的时候了。古来将相,真正能功成身退的又有几人?逐步放权的同时保全自身无虞谈何容易!眼下单是燕国的情报网便是他一手建立。燕离登基,人人都道他大权在握风头无两,他欲退隐,又有几人肯信?
    然而只要他想,便办得到。
    燕离既有心压制,他只需借势,不过再多费些许心力罢了。手中权位一点点移交出去,再挂个闲职,过几年他在朝中声势渐隐,自可脱身而去,走得干干净净。
    方轻尘轻叹一声,只可惜,此时此刻他早已身倦神疲……
    白衣未尝解彷徨,十年秀骨,病与朝衣作故香,却将多情,换作无情肠。
    敛了心神,他仍是人前洒然从容,波澜不惊的离侯大人。
    目光漫不经心地自每个人脸上扫过,这大殿之上,一丝一毫的异常都逃不开他的耳目——只有他清楚地知道,今日的登基大典注定不会平静。
    他即将离去,但只要他在一日,便定护得那人周全。
    他抬眸,恰见燕离步入大殿。
    玄衣朱裳,“背负星辰,肩担日月”,十二章纹衮服威严尊贵。透过十二旒冠冕,可见那人神容凛然不可侵犯。
    方轻尘欣然。
    天一生水,姿禀圣武;御街之前,万民叩首。天命所归,万象皈依,从此顺天应人,无今无古①。兵不血刃,市不易肆,从今而后这燕地日月,俱是他掌中方寸。
    燕京大气恢弘,华丽壮美。为保京都不被战火损毁,自己费过多少心力谋算,不过是想让那人有一个足以自傲的繁华都城。
    如今一切可算值得!这样的都城,方衬得起他,衬得起今日的登基大典!
    终是可以放下心来,燕离英武果决,性情坚强,他的骄傲不会允许他自己被任何事所打垮。所以,无论自己在与不在,燕离仍会是一代明君,传世军神。
    这方天下归一,燕离站在金殿之上便是站在了峰峦之巅。今日他终于开创出他早年里沙场相搏时发誓要得到的一切——他终于站在这方山河的顶点俯瞰。
    万民齐出瞻仰盛世雄歌,千里巷陌勾连开去便是他掌中风云。
    “告祭礼成,请即皇帝位。”
    燕离端坐于帝位之上,八风不动。目光从方轻尘面上一掠而过。
    今天那个人的身上,没有剑。
    一直以来,那人都太过强大。一路行来,百战功成,他好像永不怕任何打击,永不惧任何强敌。谈笑间,十万兵甲化飞烟,他自白衣翩然,风轻云淡。
    然而他是王者,他不容任何人与他比肩,哪怕是那人,也不行。
    乐止,通赞官唱:“跪!”
    殿阶之下,群臣俯首。
    他看到方轻尘平静地屈膝行礼。他终是让他跪在了自己面前。
    心中却未觉丝毫喜悦。
    这一刻,燕离清楚地明白:从此,无人再敢与他并肩而立。九重宫阙,深深帝座,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古来帝王皆寂寞,他逃不开这命数。
    大殿一角隐有异动,方轻尘眼角余光扫过,并不做丝毫停留。
    这一场刺杀,根据手中所有探报可以推出的结论都只是可能,而他却笃定的认为这是一定。
    才国谋划已久,不惜毁掉整个组织在燕国的所有根基,葬送多年来苦心安插的一个家族,为的是什么?就眼下两国的局势而言,除了刺杀,并无第二种解释。
    才帝派来的刺客果真了得,敏锐如他,竟也是刚刚才发现了来人的踪迹,只怕是其皇室密训的一流杀手。
    孤注一掷,他们到底是等不及了。这是在赌,赌今日杀不杀得死燕离。若是成功,燕国新帝死于登基大典,人心惶惶,燕国必将大乱,且不论才国分不分的上这一杯羹,至少可解眼下燃眉之急;若是失败,燕军早已兵临城下,才国一样国破家亡。
    只是以才国之力,尚不足以布下此局,其中延国明里暗里帮过多少忙,将来一并要还回去。
    角落里隐约的寒光一闪,直奔燕离而去。
    “好快!”方轻尘心道。
    他纵身掠起,众人只觉眼前一道白影闪过,方轻尘已如闪电般直追至帝座前。
    他快他更快。
    “只可惜,”方轻尘心下冷笑,“你们赌不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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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出自李淳风、袁天罡《推背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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