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的人发出一声轻叹。
    “阿蛰，”他问，“做噩梦了？”
    “嗯。”
    他能感觉道黑暗中身边的人坐起身，气息平稳，身体却轻微地颤抖着：“没有想到在梦境旅馆里也能做梦。梦中梦么。呵……”
    他也坐起身来。旅馆房间的床是柔软而温暖的，而身边的情人带着这颗星球的另一个大气层的气味。他望着窗外。在他的梦里，或曰在他所住的梦境旅馆的房间里，窗外的景色总是几乎与他现实中的住所无异。阿蛰取笑过他，说他一点情调也没有，却不知道是他就是想这样看着现实中的他的情人飞过天际时的那一抹天河交错的云流，入睡，入梦，又入睡。
    他并没有用力去搂情人的肩膀。尽管从一开始他就很想这样做，但终究是忍住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毕竟那是他的情人借以生出翅膀而自由飞翔的地方，他害怕如果就这样用力搂上去，自己的力量最终会难以自持，以至于……
    “做了什么梦？能说说么？”
    ……以至于在激动时撕碎那一对光辉夺目的翅膀。
    “梦见有人要调查你。”阿蛰说着，“一对不可思议的笨蛋，说要调查你的事情，说的话都奇怪又好笑……但更多是奇怪，呵呵……”
    “怎么个奇怪法？”
    “……想不起来了，好像……他们说话时用的那些字眼，一仔细想就会从脑海中渐渐消失……”
    说着，阿蛰颤抖得更厉害了。
    他绷紧手臂的肌肉，稳着呼吸，将手掌轻轻按在情人的肩头，听那情人的话语在颤抖中愈发细微。
    他将耳朵凑近情人的唇。
    “现在只记得……只记得……那些感觉……都是很好笑的话，很滑稽……”
    “如果只是滑稽，又为什么害怕呢？”
    阿蛰猛地抬起头。
    日出的光折射入这扇旅馆房间的窗口，染出了情人的可爱的轮廓：卷曲的发梢，柔软的脸庞，还有那闪动着暖光的总带着迷人的笑意眼——此时却闪着一丝惊惶和悲戚：“因为他们在调查的事情……他们问我，说，‘明叔的情人是谁？’——可是我却……我却……”
    他听着情人这半句，听着，不由自主地全身颤抖起来——
    “可是我却回答不出来了……”
    阿蛰像是终于要哭出来了，却一个转身抽离了他的怀抱、急速地生出翅膀——
    就这样，一只美丽的小鸟扑着翅飞离了明叔的梦境。
    明叔醒了。
    手臂仍僵硬着。
    明叔时常在醒来时才会记起来，自己其实并没有这样一个情人。这并不是说他曾经有过而现在没有了，或者说是传言中有实际上却没有——事实是，即使在这颗星球上一切与他相关的种种传说中，都不曾有过“情人”这种角色的存在。
    那么，出现在梦境旅馆中的他的那个情人，“阿蛰”，究竟是谁？
    明叔自己也很想知道。
    醒来时并没有任何一条线索，任何一种可靠的记忆能告诉他关于他情人的身份的任何信息。可在梦中，自己却仿佛对这种无知毫不在意，或者说那时的自己仿佛是已经知道了阿蛰的全部，知道自己为什么认识他，为什么会这样每每在梦境旅馆中的各种情景里幽会着，最后就又回到他自己的房间中去……然后醒来，瞬间遗忘，就这样呆望着窗外远方的云流，疑心着究竟梦中飞过那层云流的，究竟是……
    而这只是以往。
    今天的梦，却和以往不同：他倍加呵护的情人，因为一个同样困扰着现实中的他的问题，哭了……
    来不及细想了。他从离开房间的床头到开车抵达凛城另一头的工作场所时脑子被这个问题糊了一路，而现在不能再糊下去了。一周前，健身房新报名了两个学员，今天是开课的日子，可得把架子摆起来才行。
    “树灼华？”
    “在！”
    “绒太子·可洛豆青？”
    “叫我阿绒就好。”
    “好，那我们开始吧。”
    凶名在外、前科累累的明叔，青冥浩明，现在其实只是凛城一家普通健身房的健身教练。说出来没什么人相信，或者都以为也是关于明叔的传言而已，还是比较不靠谱的那一类传言：更多时候人们宁愿相信“真正的明叔已经死了”或者“真正的明叔远征星辰大海一去不复返”之类的浑话。
    嗯，阿树和阿绒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
    和陈旧的通缉令上那些眼神阴狠得令人胆寒的照片完全不同，持证上岗的专业健身教练青冥浩明对待学员们可谓是笑容可掬，亲切得很。虽然是亲切得很，阿树却依旧如见了凶神恶煞般白着脸，僵硬地跟着教练挥舞着动作，一旁的阿绒见了是连连摇头……要说从第一章开始一板一眼的是阿绒，现在却变成阿树了，仿佛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标准似的每个动作都硬得像个通了电的石头。
    “你有必要么？这么怕他？”
    “……”
    下课了。两人在椭圆机上晃着身子说着悄悄话。至于他们的教练，或曰椰绒调查组的调查对象——明叔，此时不知哪儿去了。两人却对此毫无知觉。
    “我怕他怎么了，不行么？”良久，阿树才憋出来一句。
    “没什么不行，就是太明显了，碍眼。”阿绒实话实说。
    阿树当即哀怨起来了，被阿绒噎着的情绪堵在喉口却不敢大声说，最后就狠狠瞪了阿绒一眼而已。于是当明叔重新出现的时候，只看到阿树在椭圆机上晃成了个电风扇，阿绒在边上喝着水乘凉：“教练好！今天热不热丫？”
    “还行！”明叔笑着晃了晃手里的表格：“一会儿新学员来填个表！”
    “好嘞！”阿树跳下椭圆机径直冲了过去，又是一副通了电的样子，紧张兮兮的。
    阿绒好不容易才忍住伸出一条腿绊倒他的想法。想来今儿咱椰绒调查组能找到明叔的这个带着伪装的藏身地，还真是阿树的功劳呢。算啦。
    其实阿绒也怕得很。生怕明叔突然就如同那些旧案卷宗里描述的那样突然一脸凶神恶煞地一回头把就他的废材搭档给剁着吃了——在那些传言和他们所能接触到的丽星各地区黑帮递交的警方资料中，关于明叔，完全就没有“改邪归正”这一类记载，有的就只有假释出狱、保外就医和刑满释放——于是，最让阿绒感到害怕的是，年龄大概能有他十倍大的明叔，看起来居然比他人鱼太子还要年轻！
    简直不能再可怕了，明叔啊。
    明叔对此全无觉察。他攥着新学员刚填好的表格若有所思，然而终究是把两张表格塞进了已经装满一大叠表格的箱子里：“老样子，”他对前来提取这个箱子的人说，“让它去它该去的地方吧。”
    今天来的这两个新学员——明叔想着——两人的体能都还不错。鲸门的药师大概会很高兴吧。想着，明叔开车回家……转眼又到了入眠时刻。
    明叔在自己的房间里睡着了，意识沿着梦境的旅途前进，前进着，终究又回到了梦境旅馆中的自己的房间。
    ……
    从梦境旅馆入口就一路沿着房间路线跟踪而来的阿绒看得明明白白的：明叔并不是一个人。他听见明叔对那个人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阿蛰。”
    阿绒兴奋起来，偷偷地朝身后喊：“阿树！”
    咦，阿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