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谭家一边生了四个女儿，等到谭春波出生的时候，谭老爷进庙还神，施粥放粮。足足摆了一个月的流水宴。为了给他积福，谭老爷特意修了一座桥，以儿子的名字命名。亲笔题上：“桥下春波绿，惊鸿照影来。”的名句。
    谭老爷早年考取过功名，虽然入朝为官，但为人很是儒雅。更不用提他四个出了名漂亮的女儿，大女儿是皇上身边的宠妃，二女儿嫁入将军府，三女儿嫁的人虽然没有官职，可是三女婿却是富可敌国，小女儿尚待字闺中，上门求亲的人几乎是踩破了门槛，个个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偏偏只有家里这唯一的男丁，却是个异常让人头痛的混世魔王。
    谭春波既不爱读书，也不喜习武；更是对金钱毫无概念。偏偏喜欢一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家里就这么一个独子，谭老爷当然怕他哪天想不通了，万一出家当了和尚怎么办。可是，他连得道修仙也没有兴趣，只是一门心思的想着要是能遇上一回妖，撞上一次鬼就好了。
    他胆子奇大，为了遇鬼，不管家里人的反对，半夜露宿乱葬岗；又听人家说云雾山上终年云雾不散是因为有仙人居住，带了干粮点心甩下小厮独自一个人爬上峰顶。在那里转了两天两夜，什么也没找着才垂头丧气的回家。把家里人担心个半死！
    几回这么闹腾下来，几乎全国都知道有么一号人物。别人都是对鬼神“敬而远之”，偏就有谭五公子“求鬼若渴”！
    由于他名头大，家世又特殊。上门投其所好的人更是络绎不绝。或是带了什么家传的“照妖镜”，或是拿来什么道长开过光的金钱剑；甚至居然还有人搬来什么两丈多高的“练妖塔”。家里面全是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看得谭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只恨自己前世作孽，居然生了这么一个讨债鬼。
    谭春波才不管这些，来什么他就全部照收不误，全部堆进他住的小院子里。没事就拿着照妖镜到处照。要是遇到他兴致好，半夜大家都睡着了，他也不肯睡，还要在院子里与自言自语，一心与鬼怪交流。
    家里人开始还想他改，后来实在被他逼得没办法了，只好由着他的性子。几个姐夫，一心讨好小舅子，少不得带给他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就连他每次进宫，皇上知道他的心性，也少不得赏赐一些这类宝贝。
    好在谭春波虽然喜欢胡闹，但是为人极为豪爽，身上并无半点浮夸子弟的习气。时常路见不平，拨刀相助，仗义疏财，颇有古人之风。这也是谭老爷唯一的安慰。
    谭四小姐虽然早就过了适婚年纪，却因为求亲的人实在太多，谭老爷根本没法决定，一拖再拖，已经十八，却尚未出阁。
    这谭四小姐，虽然长得弱柳扶风，明艳动人，性子却和弟弟有几分相似。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皇上虽然几次三番想要下旨赐婚，都被她一口回绝。她说她既不贪账，也不爱权贵。只想找一个和自己说得来的人。
    对于谭四小姐此番言论，谭老爷是少不了再来一番吹胡子瞪眼。可是偏偏家里的小祖宗却对姐姐的做法，极为欣赏。扬言要帮着姐姐找一个如意郎君。
    这天，谭春波的几个朋友约他出去听戏。唱的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谭春波一心想和鬼神亲近，这《白蛇传》正是他心头大好。大家知道他的喜好，当然挑他爱的给他看。
    “这唱白娘娘的是现最红的琴哥，看那扮相身段真是妙趣得很啊！”周公子压低声音在他耳朵边轻轻的说，笑容里不由带上了几分轻挑。
    旁人看戏或许还有心是冲着某个戏子来的，可是谭春波却完全不是，他皱起眉头，毫不给面子的，“别吵！”
    周公子落了个大没脸，神情有些挂不住，假装喝了口茶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谭五公子，一心只想与鬼神结交。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旁边的张公子摇着头，神情里不由透露出几分幸灾乐祸。
    “我看是谭五公子是因为家里有出了名的四大美女，这小小的琴哥只怕是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才是真的！”
    “不见得，琴哥这扮相身段真是我见尤怜，是我们谭五公子不懂欣赏。根本不开窍！”
    众人声音不大，窃窃私语。谭春波只一心看着台上，根本不搭理他们讨论些什么。等戏唱到后来，他突然猛的站起身，指着台上一通狂骂，“每次看到这里，大爷的心情就狂不爽。叫法海不要唱了，还有那个许仙都别唱了！不看了，不看了！”
    说完甩走就走，也不管别人都愣愣的站着，不知道他这是唱得哪一出。只有他贴身的小厮融儿心里明白，一溜烟的小跑着跟了出去。追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转出了偏门，正要离开。
    “爷心里讨厌那个法海拆散白娘娘和许仙，所以才发了火吧！我叫轿子过来！”
    “不要轿子，我要四处走走！散散这口气！那个许仙也是，耳朵跟子软得跟什么似的，若是让我遇上白娘娘这样一个妖在身边，肯定宝贝得什么似的。干什么吓得那样？一点也不像个男人，看着就惹气！”
    融儿“嘿嘿”一笑，“世上哪有真不怕妖怪的人啊！白娘娘虽然好看，却是一条蛇，若让我天天陪着一条蛇睡觉，我也宁可当和尚算了。”
    “你这猴子懂什么？”两人眼见着走到春波桥那儿，谭春波站在桥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世上未必是妖可怕。若是心比石头还硬，根本是人不如妖！”
    “少爷总是爱说些奇怪的话！”融儿摸着头，听不懂只好陪笑。
    “咦，那是什么？”明明是青天白日，怎么远远的看着有人站在船头，居然还撑着一把油纸伞？
    “好像是一个穿绿衣服打伞的……”昂着头融儿努力的看了半天，才分辩出来人的性别，“公子！”
    来人由远及近，身形修长，风吹着他绿色的衣角，随风轻摆，飘飘欲仙，谭春波呆呆的看着他，一时之间心脏有如被东西狠狠的撞过！他不是没有见过美人。事实上家里四个姐姐有着远超过一般人的美貌！不过，这个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动人风情，不似人间！
    小船摇摇晃晃很快摇到跟前，来人抬头看了谭春波一眼很快就穿过桥洞。
    一看到他消失不见，谭春波赶紧调头趴到另一边的桥墩上还是直勾勾的瞪着来人。眼看着他的船就快离开，赶紧叫住他，“又不下雨，你为什么打着伞呀？”
    这句话没头没脑得很，来人也不生气，只微微一笑，带着三分狡黠，七分调皮，“我怕我不打伞，你的口水就要滴在我头上了！”
    “哈哈！”谭春波抬头狂笑，然后索性俯在桥上和来人说话，“我姓谭，名春波……”
    “我知道，桥下春波绿的春波嘛！”来人伸出手指着桥上谭老爷亲笔书写的两句诗，“桥下春波绿，惊鸿照影来！”
    “那你叫什么？”
    “我叫小绿！”
    “春波绿的小绿？”
    小绿点点头，明眸一转，仿似有水波流过，浅笑盈盈极为动人。
    “你姓什么？”谭春波不由的跟着他一起微笑。
    “你真傻！”加深笑意，唇边一个浅浅的笑窝浮出，“我是妖，怎么会有姓？”说完小绿示意船家继续摇船。
    “你要到哪里去！”眼看着小绿的船就要摇走，谭春波赶紧叫住他，“你到我家去住好不好？”
    “我说我是妖，你不怕我吗？”
    “我不怕妖！”谭春波急忙道，“你跟我上岸，到我家去住，我一定好好的招待你！”
    小绿示意停住船，抬头看着他，脸上尽是戏弄的神情，“你从桥上跳下来，我就跟你回去……”
    话音未落，只见谭春波速度极快的翻过桥面，“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此时正是三月天气，虽说是开了春，实际却是春冷入骨。更不用提跳进这冰凉的河水里。一直跟在身边没敢哼气的融儿，此时见了谭春波的举动，急得是大哭小叫，“爷，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跳下去了。要是你出了什么事，可叫融儿怎么向老爷交待啊！我说我的好公子啊，你怎么这么就跳了呀……”
    正哭在兴头上，见小绿还一副看好戏的站在船头，忍不住怒从心头起，破口大骂，“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恶毒啊，我家公子好心请你去做客，你干什么骗他跳河？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看你怎么跟我们老爷交待！”说完又大哭起来。
    小绿也不理他，只低着头在水里寻找谭春波的身影，只过了片刻功夫，就见一个头从水里冒了出来，谭春波攀住小船的边上，浑身冻得真打颤，“我，我下，下来了，你不许赖，跟，跟我回，家……”
    小绿抿嘴一笑，伸手把他从水里拉了上来，“你这傻子，我只叫你下来，谁叫你跳河了？你跳到我这小船上不就好了！真是傻！”说着拿袖子替他擦拭脸上的水，伸手紧紧的抱住他，替他暖身子。一边吩咐船家靠岸，一边对还愣在桥面上的融儿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准备轿子去，想活活冻死你家公子啊！”
    融儿如梦初醒，一溜烟的跑了个没影。
    谭春波只觉得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拥着，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在身边，稍微侧过头，就看见小绿又黑双亮的眸子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不由心中一荡，“我是想，要是跳到这小船上，万一害小船翻了，你跟着落水了可怎么办？”
    听了这话，小绿稍微一愣，紧接着便笑颜如花收紧双手，将谭春波拥得更紧，在他耳朵边轻轻吹气，“你这傻子，我是妖，又怎么会怕落水”
    温热的气息拂面而过，谭春波一时之间简直不知身在何处，刚才还冷得发颤的身子，缓缓升起一股暖意，他恨不得融儿索性别回来了，让他享受的时间久一些，再久一些。
    ※※※
    谭春波带回了一只妖！或者应该说一只妖把谭春波带回了谭府！
    谭家的小祖宗落水这么大的事，家里人怎么能不急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哪里还有功夫仔细盘问融儿事情的经过。只是融儿一声“公子落水了。”府里的人就烧热水的烧热水，请郎中的请郎中。这边在开方子，那边又是抓药。事情的经过自然要等谭春波安顿好了才有时间慢慢细问。
    家里闹翻了天，谭春波也不管。他只是紧紧的盯着小绿，生怕自己眼睛一眨，他就走得没影了。老妈子给他送热水来的时候，他就吩咐一声，“给小绿也准备一份。他身上也湿了。”丫鬟送干净衣服来的时候，他也吩咐一句，“给小绿也准备一份。”还不忘记加上一句，“要绿色的！”直逗得小绿抿嘴偷笑。甚至连郎中过来一完方子，他也要小厮准备双份的药，给小绿也准备一份。
    旁人不知道这小绿的底细，可是融儿却清楚的很。那边谭春波好不容易在把家里人闹得鸡飞狗跳之后，安稳下来了，谭老爷就把他给召过去了。
    “你这混帐东西，是怎么伺候的，怎么让公子掉河里了？”谭老爷坐在太帅椅上，气得只拍桌子，“我看是太久没收拾你这猴子，皮痒了！”
    “老爷饶命啊！实在不关小的的事啊！”融儿跪在地上，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都怪那个妖怪小绿不好啊！是他引着爷跳的河，小的实在是拦不住啊！”
    “小绿，你是说跟着公子回家的穿绿衣服的小哥儿？”
    “可不就是他！小的是亲耳听见他亲口承认自己是妖来着！绝对错不了！”胡乱擦了擦眼泪，融儿指天誓日的说，“老爷你也亲见了，要不是妖，他能长成那样？他要不是妖，爷会被他迷得心智都没了，就这么直接跳了河？可不就是妖嘛！家里的小姐已经长得美若天仙了，可是和那妖怪比……”
    “放肆，小姐的容貌也是你好随意议论的！”谭老爷眼睛一瞪，顿时吓得融儿赶紧住口。他平日跟着谭春波胡天胡地惯了，到了老爷跟前一时改不了信口开河的毛病。
    “这家里引进来一只妖的事，可不是什么好事。你给我闭紧嘴巴，可别到处去宣传。若是有别人问起来，就说三姑爷的远房表亲来家里玩。要是外面有传半点风声，仔细你的皮！”
    喝了一口茶，谭老爷继续说，“家里人要问起来，你也这么说。就说表公子年纪轻，和公子闹着玩，公子不当心才跌进河里的。你没照看好公子，原本应该狠狠打一顿，赶出府去。念在你一直照顾公子也挺尽心的，这回就饶了你。只是我吩咐的事情你若有一件做不好，可别怪我老账新账和你一起算！”
    “是，小的明白了！”
    “那还不快出去，等着讨打啊！”
    融儿低着头赶紧退了出去，虽然心里也奇怪老爷明明知道家里来了一只妖，居然也不找人来做一场法事，请个道长来驱驱怪什么的。可是打死他也不敢问老爷心里在想些什么。
    融儿前脚刚走，谭老爷身边的帘子就被人掀开。谭三小姐和夫婿一前一后的走了出来。
    “我说这么办能行吧！”三小姐看了一眼父亲一脸的得意，“这回可是多亏了你的好女婿！找来这么一个人，我看弟弟这回可不就了了心愿！”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我这心里还是没底啊！”谭老爷叹了一口气，连连摇头，“也不知道哪辈子做了什么恶事，偏偏生出这样一个讨债的东西。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又不求上进，偏偏只想着和鬼神结交。害得我几十岁的人了，还得想出找人装妖的主意来哄骗他。真是……唉！”
    “岳丈你也不需要太过烦恼。”一起站在旁边的焦信义急忙上前安慰说，“小舅子虽然性格顽皮了些，但是绝对是个好孩子。只是他一心想要遇妖见怪的。你若是不让他得偿这个心愿，只怕他还得一直这么下去。所以，我才想了这么一个主意，找个人来假扮妖怪，只要他偿了心愿。自然也就把那些顽劣的性子都收起来了。
    到时候他想读书也好，想学武也好；或者是想和我大江南北的游历，都随着他。家里反正也有条件，他若是想胡闹也不差这几年。等他妖也见过了，玩也玩够了。只需要让那装妖的人离开，再骗他说，凡事都有定数。这世上人活一辈子也不见得得见一次妖。他不但见着了，还一起玩耍了不短的一段时间。若是再强求不是贪心不足？只怕反而会惹来祸端。只要好好的劝说，相信他也不会闹得怎样！”
    “话是不错！只是这小绿的身世来历可摸清楚了？”
    “岳丈放心，小绿是我在灵山寺上香的时候遇见的。当时他正住在寺里的厢房里。听主持说，是因为生病来不及赶考的读书人。那主持与我相识很久，不会哄骗我。”
    “但是，那孩子长得也实在……”说到这里，谭老爷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怎么找了个男妖回来？”
    “爹，你糊涂！”三小姐一向快人快语，眼见父亲还在犹豫不决，急忙替夫婿辩解说，“仁义此举做得实在有理。你也不想想，春波正值年少，若是找个女妖回来，只怕一来二去的，处出事端来。到时候就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没错！”焦仁义点了点头，补充说道，“小绿的容貌的确是长得稀罕了些，可是若不是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性子。要骗小舅子又谈何容易？他只是一心寻妖，但是绝对不是蠢笨。依他的性子，若不是找个这样古怪的人来，还不一眼被他识破了。到时候只怕他……”
    “没错，没错，是我老糊涂了！”谭老爷一拍大腿，连连称是！
    “再说，小舅子为人虽然喜欢鬼神，但是，时下王孙公子的坏毛病，他却是半点也没沾上。和他一起玩闹的公子，也不是没有人在家里养上一两个小倌，或者是宠爱戏子什么的。可是你看我们家春波哪里有半点这样的事情？若是他有这样的风声漏出来，我断然也不敢出这样的主意，找个如此貌美的男子进府！”
    “你说得实在有理啊！”谭老爷叹了口气，“我只是心疼他们刚见面，那小绿就哄着春波跳河，心疼他才……”
    “这到是！”焦仁义点了点头，“我只和他说好要装妖，他收了我的银子，却没说过要怎样装。这初见面虽然是下手狠了点。但是，若不是他不按常理出牌，只怕我们要让小舅子相信他是妖，到还要费些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