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私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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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秋秋拘谨地坐在铺着松软动物毛皮毯子的沙发上,她时而用左手一根一根地捋着右手手指,时而用右手一根一根地捋着左手手指,纤细干瘦的手指有着令她尴尬的粗糙触感和纹路,身上穿着价值两位数的地摊货,唯一一双相对值钱的皮鞋已经穿了第三个年头,鞋头已经被踢得掉了漆,她尽量缩紧身体,好让穷酸的自己在这栋无处不彰显着璀璨奢华的别墅中显得不那么突兀。
瘦小的谢雨奇紧挨着母亲的身体,肌肉的紧张显示出他跟母亲同样的恐惧,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不住地到处打量,这里比电视里的富贵人家看起来要更加奢华,别墅外的围墙大得不可思议,圈入了一大~片花园和草地,车子要开上十多分钟才能到别墅的大门口。
门口的停车场上停着五六辆擦得油光发亮的车子,游泳池里的水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出粼粼的波光,另一侧是个小池塘,上面漂浮着几片睡莲叶,池塘中心的假山上有源源不断的清水如瀑布般流下,远处是一个玻璃花房,里面有好几个佣人正在栽种新到的花苗。
屋子里的每一件家具都是亮闪闪的,从光亮的表面可以清晰地照见自己的倒影,原木的旋转楼梯盘旋而上,通向楼上一间间房门紧闭的房间,如同一种无言的穷人勿近的神秘宣告。
女佣从厨房里端出一盘泡好的茶,古雅昂贵的青瓷茶杯小得连一颗鸡蛋都放不进去,里面飘着几朵碧绿的茶叶,他们已经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而吴秋秋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客厅里摆放着的巨大落地古董钟,任摇晃的钟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客厅里的佣人进进出出,但是没有人走过来跟他们说一句话。
谢奇雨拉了拉吴秋秋的手,低声叫了一句“妈”。他今年高三毕业了,生长发育的时候营养跟不上,身高体重一直拖班级后腿,纤瘦的身躯套在宽大的蓝白条校服里显得跟吴秋秋一样娇小,漫长的等待消磨了他的耐性,外面从来不曾见过的美丽景色吸引着他出去走走。
吴秋秋按住他,理了理他那头凌~乱的头发,再次嘱咐道:“别到处乱跑,免得给人家不好的印象,待会儿见到人要叫阿姨,要懂礼貌,知道不?”
谢奇雨点点头,他从来都是个听话的孩子。
又等了半天,林夫人仍然没有要出现的意思,倒是一阵震耳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只见一辆红色的敞篷跑车风一样地驶来,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急转了一个90度的弯,高速运转的轮胎与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车子迅速停稳了,不一会儿,车门像蝴蝶翅膀一般朝着奇异的方向张开,从副驾驶座上迈出一双修长白~皙的腿,原本就被这辆超酷的车子惊得目瞪口呆的谢奇雨顺着那一双穿着白色细高跟的腿往上,看到一张精致姣好的脸。
班里的女同学都没有这么漂亮的,他想,惊讶的嘴巴忘了合上。忙碌的佣人此刻纷纷在门口站定,向来人鞠躬问好。
吴秋秋和谢奇雨虽然不知道来人是谁,也赶紧站起来向两人问好。谢雨奇的目光起初都在那个漂亮的女孩身上,那女孩困惑地看了他们母子一眼,淡淡地点了点头。谢雨奇这会儿才发现走在她身后的男人,这是个在人群中也能轻易辨认出来的人,一米八五左右的个子,比自己高了将近一头,头发染成夸张的银白,右耳带了三个亮闪闪的耳钉,穿着时尚又随性,双手插在兜里,线条看起来如同男模一般凌厉,那人用居高临下的眼光睥睨着他们,从齿缝间冷冷挤出一句话:“哪里来的土包子?”
谢奇雨黑框眼镜下的脸上浮现一丝不可抑制的羞耻感。
楼上的某个房间门在此刻开启,刚才告诉吴秋秋他们正在午休的女主人雍容华贵地走了下来,谢奇雨想着要叫阿姨,却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吓得结结巴巴,贵妇人的目光掠过束手束脚缩成一团的母子两人,带着一撇冷漠地不屑——果然是市井小民,从头到脚透着一股市井小民的穷酸气。
等贵妇人的目光转至从车上下来的一男一女,立马翻书一般迅速换上笑脸。
“还能是哪里来。”贵妇人冷淡的目光如同刀锋一般瞥过两人,冷冷一哼,“那老头子,死了也不让我省心,三天两头有人找上门来声称是他的种,你林伯母的脸都要被他丢尽了。”
谢奇雨感觉因为贵妇人的一句话,那个漂亮女孩原本和善的目光变成了不屑,如利刃一般往自己身上扎来,脸上不禁再次浮现出一股羞耻的热气。
“那个,林太太,奇雨真的是林先生的孩子……”
吴秋秋刚一开口说话便被贵妇人不耐烦地打断:“你也看到了,我家来了客人,今天恐怕没时间招待你们,请你们改天再来吧。”
吴秋秋拘谨地嗫嚅道:“啊,那真是不好意思,但是我们到这里花了两个小时,今天好不容易来一趟……”
“那还真是劳师动众,可是我也很为难,我今天可是有贵客呢。”林夫人皮笑肉不笑地应付着母子俩。
吴秋秋和谢奇雨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吴秋秋不敢得罪对方,陪着笑脸,身体卑微地弯曲着:“既然这样,那我们改天再来拜访,这附近似乎也没有公交车,能不能麻烦你们送我们出去?”
贵妇置若罔闻地看着别处,吴秋秋十分尴尬。
谢奇雨低着头,感觉有几道刺眼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他不知道是来自谁,或者是所有人,他此刻只想往下掘个地洞,把妈妈和自己都埋进土里躲开这样的尴尬。
“伯母,逸闵今天会回来的吧?过两天就是你的生日了诶,这次要怎么庆祝呢,是去马代度个假还是办个鸡酒party?”漂亮女孩上前亲昵地挽住贵妇的手臂,打破了这段难堪的沉默。
“他哪里会对我这么上心,公司是忙,也不至于没空回来看看,还好有你陪我。”林太太用她那双戴满珠宝首饰的手轻拍着女孩的手臂,满脸赞许地看着女孩,凌家的小女儿凌悦是她心目中理想的媳妇儿人选,虽然才读大一,跟自己的儿子相差八岁,年龄差距是有一些,但是看凌悦整天追着逸闵跑的样子,两个人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眼看着两人又要开始例行公事地相互吹捧,银发男人作为司机的任务已经完成,便果断地向贵妇告辞。
贵妇人亲自送男人到门口:“我说凌科,你这座驾又换啦?什么时候你对女人能像对车子那么热情,你~妈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凌科笑了笑,那笑容实在有些邪肆的味道:“她更高兴的是凌悦早点嫁入你家的门吧,我往家里带的女孩可没见哪个让她满意过,天天在我耳根子念叨逸闵这里好那里好,谁不知道她的心思。”
凌悦闻言娇羞地红了脸:“哥你瞎说什么呢,人送到就行了,赶紧去找你那堆狐朋狗友去吧。”
凌科转过身,高挑的背影潇洒地挥了挥手,坐上车发动了车子,忽然留意到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谢奇雨母子,确切地说是看到谢奇雨那一脸可怜兮兮的表情,没来由地善心大发,说道:“上车吧。”
“啊?”谢奇雨呆楞地抬头,那张因为总是卑微地低着而被略长的刘海掩盖在阴影里的脸庞居然意外得白~皙清秀,让凌科有些诧异。
“顺路送你们去市中心,从这里步行回去大概要到天黑吧。”凌科抿了抿唇。
吴秋秋正在发愁,这会儿松了口气,连声向对方道谢,谢奇雨也跟着弱弱地说了声谢谢,他心里其实十分不愿意坐对方的车子,这个看起来一脸冷酷的男人让他想起以前被人欺负的经历,他直觉他和那些欺负他的人是同类人。
坐在风驰电掣的跑车后座,谢奇雨被惊人的车速吓得脸色惨白,吴秋秋则一脸艳羡地不停搭话:“你这车看起来真高档,这车要几十万吧?怎么没有顶啊?刮风下雨可怎么开?”
吴秋秋每多说一句,凌科就把车速往上提,仿佛想让引擎的轰鸣和猎猎的风声掩盖这些无聊的问话。
“妈”谢奇雨扯了扯她的袖子,虽然他也不认识车牌,但是直觉母亲大概说了很丢人的话,想制止她再说下去,可是吴秋秋丝毫不以为意,谢奇雨从后视镜里看到凌科不耐烦的表情,猜想他一定是后悔搭载他们了。
凌科把他们载到市中心的公交站甩下,油门一踩便呼啸而去,母子俩刚好赶上回郊区的末班车,为他们省下一笔打车费的凌科在吴秋秋那里受到了极高的赞扬:“你看,你哥的朋友就是跟普通人不一样,那个长相和气质真是没得说,可惜今天去没见到你哥,你哥可是个传奇精英呢,不知道生活里的性格什么样,这么年轻就接管这么大的公司,真是了不起呢,不像你,笨头笨脑的,一般人谁能相信你跟那样出色的人是亲兄弟呢。”
被母亲揉着脑袋贬低得一文不值谢奇雨也并不生气,之前与母亲一起看电视新闻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那天电视屏幕里穿着修身小西装身材姣好的女主持人照例面无表情地播放着今日的财经头条:“林氏财团董事长林俊今日在医院因肺癌晚期呼吸衰竭抢救无效去世,其长子林逸闵不出所料接任董事长一职,林逸闵自今年初从美国获得DBA学位归来后就在林氏企业空降担任总经理职位,凭着雷厉风行的手段和狠准独到的眼光迅速在林氏站稳脚跟,也将因董事长病重而动荡不安的林氏企业再次推上行业的巅峰,稍后我台将继续报道对这位年仅二十九岁的传奇总裁林逸闵的独家采访……”
女主持人在报出林逸闵这个名字的时候,一乘不变的冰山脸上居然出现了一抹几乎可以称得上娇羞的神色,作为商界的风云人物,即使是谢奇雨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也对这个名字有所耳闻,但是直到在电视新闻上看到真人才意外地发现林逸闵竟然这么年轻,有着几乎可以和影视明星媲美的英俊脸庞,穿着剪裁合身价值不菲的西装坐在硕大的办公桌前半低着头看着手里的文件,又有钱又有才华还帅得人神共愤,怪不得班里的女声都要尖叫了。
所以当后来母亲告诉自己这个人是他同父异母的亲生哥哥的时候,他足足愣了一分钟还是无法相信这个消息。
“妈,我觉得他们家并不是很好说话的人,今天那个阿姨看起来好凶。”谢奇雨跟母亲坐在破旧的公交车上,低声说道。
吴秋秋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只胳膊支在沾满污渍的窗沿,自车窗灌入的风将她的头发吹得胡乱飞舞:“就算不好说话也没办法,我们也不贪心,只要三十万抚养费的话,对他们那种有钱人家来说不过就是九牛一毛而已,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你爸这么没出息,欠了一屁~股债,我要是不替他还上,还真不知道他会在哪个阴暗街角被人砍死,再说你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也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
今年夏天谢家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事是智商从来不上线的谢奇雨超水平发挥堪堪越过了两本线,紧接着发生的另一件是谢奇雨他爸谢忠欠下二十万高利贷,突然之间失踪了,音讯全无。
算起来其实这个男人从未担当起作为父亲和丈夫的责任,整日在外面豪赌,输干净了就耷~拉着脑袋跑回家里问老婆要钱,要不到就死皮赖脸动手打人,吴秋秋和谢奇雨都怕了他了,现在他失踪了,家里反而清净一些,本来吴秋秋依旧浓妆艳抹地去外面站街,出卖皮相给儿子攒大学学费——直到那些凶神恶煞的高利贷打手找上门打破了这平静的生活。
吴秋秋的皮相,年轻的时候是出了名的,现在即使上了年纪,因为服务周到态度好,依然有不少熟客。看谢奇雨的脸蛋大约就能将她昔年的风韵窥见一二,吴秋秋是个会来事的,接的都是熟客,挣得不多却也没有惹上过什么是非,小区里面也有几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干这行的,明明自己也不是什么良家碧玉,偏偏还仗着年轻和几分姿色看不起半老徐娘的吴秋秋,背地里冷嘲热讽她一把年纪了还要在外面抛头露面。在她们眼里,她们自己现在只是挣点钱花,只要自己想,随时可以跟着某个老板从良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一点都没有想到说不定几年以后她们自己也会像吴秋秋这样落魄地维持本业,而且说不定还不如吴秋秋。
吴秋秋之所以能跟富家公子林俊扯上这不清不白的关系正是因为这一特殊行业,当初刚进这行的时候吴秋秋也是店里的红牌,被叫去陪的客人也都是大有来头的,只不过那时候只知道他是有钱公子哥,并不知道是林氏这么有名的企业,后来发现怀了谢奇雨之后,吴秋秋就求店老板帮忙找到了他,可这事不知道怎么先传到了他老婆耳朵里,林夫人轻而易举掐灭了吴秋秋想要凭着孩子上~位的痴心妄想,花了一笔钱让吴秋秋同意把孩子打掉,但吴秋秋最后还是不忍心,在手术台上逃跑了。年轻的时候像她们这种虽然穷但是却有几分姿色的姑娘,谁的心里没有个绮丽的美梦,希望会被英俊多金的富家子弟看上,像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后来才知道,一旦陷入这个大染缸,要想再把自己洗白回归到正常的生活都是难事,更何况嫁入豪门呢,要不是讨债的三天两头找上门,她也不会出此下策再次找上林家人。
谢奇雨把母亲有些粗糙的手握在手心里,他知道他的妈妈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妈妈,即使因为她的身份而从小不得不承受别的孩子异样的眼光,谢奇雨也从未怀疑过母亲对自己的爱是真挚无私的。
谢奇雨的模样像母亲,从小就白~嫩嫩水灵灵的,只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生长发育期饥一顿饱一顿的,营养没跟上,整个人总是瘦瘦弱弱的像一只白斩鸡,衣服头发也不怎么打理,长长的刘海总把那双漂亮的眼睛遮住了七七八八,戴着一副用得时间久了开始掉漆的黑色全框眼睛,平时总是低着头,丝毫不能引起人的关注。加上智力上没有遗传到父母的长处,在班里成绩总是扯后腿,从小学到初中一直不太受同学老师待见,吴秋秋每回来开家长会都穿得花枝招展活像一只尾巴翘~起的花孔雀,劣质香水味浓得能熏死人,其他的家长一看这扮相就觉得这女人不是什么好货色,回头赶紧交代自己的孩子不要跟谢奇雨来往,生怕自己的孩子被谢奇雨带坏了,那时的小孩子最是青春洋溢,却也最不懂得进退和尊重,几个人合伙就总喜欢把谢奇雨堵在厕所里欺负,好的时候调侃几句骂几句脏话,不好的时候总是动起手来打得小奇雨身上淤青东一块西一块此起彼伏的,谢奇雨胆子小,受了委屈也不敢告状,只能有多远躲多远。
等到谢奇雨升了高中,这种情况也并没有多改善,虽然明面上动起手来的事情少了,但是受的冷嘲热讽和白眼不减反增,高中那会儿正是人生观价值观构建的关键时刻,大部分同学都在这个时候渐渐学会了欺软怕硬趋炎附势,谢奇雨整个高中都没有什么朋友,一个人整天泡在图书馆里笨笨地啃书,结果竟然让一直蛰伏在谷底的成绩稍稍有了一些起色,名次在年纪里虽然不明显但是缓慢地进步着。
娄司文是谢奇雨高中时期的一大噩梦,这个娄司文属于家里有点小钱的资产阶级,正好睡在谢奇雨的下铺,对别人倒也还好,对谢奇雨尤其看不惯,看谢奇雨生活拮据就一天到晚向他炫耀这个牌子那个衣服的,这也还好,谢奇雨不知怎么的碍了他的眼,娄司文就拉拢了其他同学孤立他,那时候娄司文跟学校附近人称“黑蛇”的流氓老大走得近,那个“黑蛇”受了娄司文的关照,老是带着兄弟找谢奇雨的麻烦,谢奇雨是个胆子小的,每回都不得不把少得可怜的零花钱都上贡给那位大哥,百般讨饶才能脱身,大概是觉得谢奇雨对着自己谄媚讨好的样子很好玩,“黑蛇”后来都不用娄司文交代,每回看见他就要调戏一番,其实到最后也并没有太难为他,但谢奇雨见了他还是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躲都来不及。
不过总算熬到高考成绩出来,让谢奇雨高兴的是一直在自己眼前嚣张得不行脑子又比自己好使的娄司文考的居然比他还差了两分,看到娄司文看着班级成绩排名单一副如同吃了苍蝇的表情,谢奇雨总算是出了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