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林大嘴便来到黑暗俱乐部看书，选了一本《将心注入》细细翻看。到下午时，一位面容苍老的大婶走进来，坐在大嘴隔壁的沙发上。她点了饭菜后，把放在腿上的包打开，掏出一包白色的塑料袋，从里面抓出一瓶药，细细查看。服务员把快餐端上来后，她默默地抓了筷子，吃了几口，便停了下来，仿佛没有胃口般，垂着头，用筷子扒拉着盘中的菜。
    大嘴因为看了一整天书，没有人跟她聊天，有些孤单，便主动凑过去，开口道：“这麻婆豆腐是他们这的招牌菜之一，大嘴吃过，好吃！”大嘴竖起大拇指。
    大婶配合地接茬道：“对，是很正宗，来来来，我给你装一碗吃。”她一边说，一边用勺子挖了麻婆豆腐，盛在另一个干净的碗里。
    大嘴忙推辞：“不用不用，您吃吧。”
    她热情道：“你吃你吃，不用客气，反正我也吃不完。”把刚盛满的碗放到大嘴面前。
    大嘴尴尬地笑了笑，不好再推辞，便接了过来，挖了一勺麻婆豆腐，尝了尝，问道：“您刚去医院呐？买了这么多药。”
    大婶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是啊，刚刚去了青山精神病院买安眠药。”
    大嘴诧异：“为何要去青山精神病院买药？”
    大婶苦笑：“我买的这种安眠药，只有精神病院有，这种剂量高，外面药房买不到。”
    “您是失眠特别严重吗？”
    “嗯，普通医院的安眠药，我吃了已经没有反应了，晚上翻来覆去、成宿成宿地睡不着。只有这种高剂量的安眠药，我吃了还能勉强睡个十几分钟。”
    大嘴突然感觉这位大婶有些不对劲，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眼眶深陷，整个人窝在昏暗的沙发中。“您的失眠已经这么严重啦？有没有去看医生啊？”
    “看医生有什么用？”她冷笑道：“医生就是给你开几瓶药。”
    大嘴感觉身边一阵阴冷，不知不觉打了个寒颤：“对，失眠的归根结底还是思虑过多引起的。大城市就是压力大，亚健康也是很常见的。您要想开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大婶欲言又止，嘟哝道：“我就是一个没用的人，死了都没有人会挂念。”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您的生命是无价的！再说了，您还有家人、父母、孩子会担心你呢。”
    大婶看着大嘴的眼睛亮了亮，苦笑道：“就算我死了，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影响吧。我爸妈在四个兄弟姐妹里面，从小最不喜欢的就是我，何况他们还有那么多孙子孙女，少我一个女儿，顶多伤心一阵子，就会恢复原来的生活。我老公就更不会受影响了，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边的小姑娘围得一群一群的。我一死，他马上可以娶一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回家。男人都是这样，只要是个女人照顾他就行。我的老同事老朋友就更不会受影响了，最多伤感两天就忘了。唯一可怜的是我上高中的儿子，没有妈的孩子，将来肯定受人欺负。”
    大嘴心一惊，觉得这位大婶像是有轻生的念头，连忙安慰道：“但您还得珍惜自己呐，就算不为了别人，也得为自己好好活着，不是？”
    大婶冷笑道：“我已经没什么希望了。我本来在家乡有一份好好的公务员的工作，辞了职，来深圳找我老公。但是因为我只有中专文凭、年龄又大、在深圳又没有熟人，深圳竞争这么激烈，我根本找不到好工作。外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一大把，那些公司都愿意招些年轻漂亮的，谁愿意招我这种大妈？我只能做一些基层销售或文员，又累又赚不到钱。以前我可是国家机关正式编制，是个铁饭碗，每天上班就是看看报纸、喝喝茶，去不去上班都没人管，一下班，别人都巴结着我请我吃饭，日子过得又轻松又体面，不愁吃不愁穿，福利待遇还高。哎，我当时就是昏了头，才辞职来深圳！”
    “至少您有一份工作啊，只要是自己双手挣来的钱，不管数量多少，都花得理直气壮。”
    “我早就把销售的工作辞了，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儿子，我根本忙不过来。再说这种工作谁都可以做，我怎么说也是在老家的正经公务员，来深圳做这种工作，传回老家都丢人。我跟以前的同事打电话，他们都虚情假意地说‘我们都很羡慕你，嫁了个好老公，有老公养着，真幸福！’都是嘲讽的口气，我知道他们其实心里都看不起我。”
    “有老公养着也确实是一种幸福啊，不是每个老公都能心甘情愿的养着老婆的。”
    “呵，我老公没本事！来深圳快十年了，还拿着点紧巴巴的工资，我连件像样点的衣服都不敢买，每天精打细算、柴米油盐地过日子。深圳的消费这么高，家里又有这么多支出：小孩的学费、家里的水电费、车子维修费、停车费。他每个月的工资，当月就得花光，一点钱都存不下来。还住在个天远地远的“乡下”，说起现在这个家就来气，我们现在住的房子，还是用我父母给我的嫁妆钱买的，他们家一分钱都没出！因为住在郊区，我以前每天下班后，要坐近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地铁才到家。下班高峰期的时候，公交车地铁上都人满为患，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要站两个小时才到家。回到家的时候都快8点了，我还要给儿子老公做饭，吃完饭后还要洗衣服做家务，忙活到晚上10点11点才能歇下来。就这么忙，一个月也只能赚个四五千块钱，顶个屁用，还不够我看病用的。”
    “您可以叫您老公孩子帮您做饭洗碗啊，大家都分担点，就不会这么累了。”
    “呵，他们两个懒得要死，根本不听。我老公整天跟个大爷似的，从结婚到现在十多年了，在家从来没有做过家务，每次叫他帮忙，他动都不动，都跟一头牛一样倔。我儿子也不懂事、不孝顺，成绩不好，还整天跟我顶嘴，我说一句，他顶回三句。我本来就想一心一就想把我儿子培养出来，你说我放弃那么多，不全都是为了他吗？他倒好，根本不懂得感恩，真是令我伤透了心。我现在根本不指望他会有出息了，只要他将来不要杀人放火、危害社会，我就谢天谢地了！”
    大嘴无言，便找话题道：“那您当初为什么要来深圳呢？在老家呆着多好啊。”
    “还不是我老公催我，说他们公司有家属迁户的机会，叫我赶紧过来。我当时也觉得一家人长期分居也不是个办法，去深圳还能带我儿子去大城市见见世面，把英语和粤语学得好一点。”
    “其实我见过很多夫妻都是两地分居、在不同地方赚钱的，过得也挺好。其实见不见世面没那么重要吧，过得开心就好啦。而且你们要来深圳，也可以停薪留职啊，为什么要辞职？”
    “当年就是傻啊，不懂。我在我父母家住着，我父母天天给我摆脸色，嫌我做饭不好吃、洗衣服不干净，我一气之下跟他们大吵一架，便辞了职，坐了火车来深圳。”
    “您还真是命苦啊。老跟父母住在一起，也确实不方便。”
    “来了深圳之后，我才发现我跟我老公性格根本咯不到一块儿，没见过这么心胸狭隘窄的男人，一点都不大气，我每次说他两句，他都要跟我回嘴，还发狠、摔家具。又不爱运动，也不会交际应酬，连朋友也没有一个，叫他戒烟也不听，整天就窝在家里，窝窝囊囊的，真不像个男人。”
    “那您当初为什么要跟他结婚呢？”
    “因为他学历高啊。他是当年我们市里的高考状元，是北大的研究生。那个年代时兴嫁工农兵工人，但是我从小就想：我才不嫁工农兵呢，我要嫁就嫁大学生，文凭才是最重要的！但是谁知道他学历是高啊，根本不会赚钱！”
    “但是人当年也是你自己选的，不是？”
    “当年是我瞎了眼，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这样的性格，不然我也不会嫁给他。当年他在北京，我在湖南老家，我们谈恋爱一个月写一封信，有厚厚的七八页纸，都是写些什么梦想啊、爱情啊，根本看不出来他是这么固执、窝囊的性格。当年我要是了解他的真实性格是这样，就不会嫁给他了。哼，我当年完全有条件找个更好的大老板！”
    大嘴觉得跟她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便暗自疑虑：她的老公、儿子，真的如她所说的那般没有本事、不懂事吗？她的命运如此坎坷，可能跟她的很多错误观念有关。
    大嘴安慰道：“我觉得，您还是找份工作吧。天天待在家里，难免闲的胡思乱想，我估计您这失眠，也是无聊闹出来的。有份工作，忙起来，就不会想起那么多不愉快的事了。一个人只要有工作，就说明是有价值的，对社会还有用，您也不会这么看轻自己了。”
    “我这么大一把年纪，又这么低的文凭，去哪找工作呀？难道要我做保洁阿姨吗？”
    “不一定要当保洁阿姨啊，世界上这么多工作，只要您想找，还怕找不到工作吗？其实工作职位高低、薪水多少都不重要，一开始都是从基层做起嘛，往后做得好，就可以升职啊。只要有一份工作，就会有底气。”
    “你说得倒轻松，那种又辛苦又不赚钱的工作，传回老家我都要被人当做笑柄。”
    “您为什么要那么在乎别人呢？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哪一行都是靠自己的手吃饭，没有高低之分。”
    “你这个人还真是，建议我去当清洁工啊？”大婶抬高嗓门：“我告诉你，我情愿天天待在家里，都不会去干这么下贱的活！”说完，大婶愤慨地拎起包，昂首阔步地走出门去。只留大嘴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原地，余惊未了。
    大嘴心想：怪不得有我一个朋友从来不给别人建议，原来是怕弄不好，别人反倒怪他。
    大婶出了饭店，回到家，天已经全黑了。她的儿子在房间里安静地写作业，她回到卧房，锁上门，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默默拧开刚买的那瓶安眠药，把所有的药丸都倒在手上，手轻微颤抖地靠近嘴唇。她看着手上堆成山的药丸，深吸了几口气。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又把手中的药丸倒回瓶子里，拧好盖子，把瓶子放在抽屉最深处。她把房门打开，走向儿子的房间，站在房门口，静静的看着台灯下正在写作业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