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爱的一直都是陈彦，是不是！”他的声音从起伏的胸腔里浑厚地爆发，吓得众人往藤蔓里躲着，不由自主地扒着湿滑的藤茎往这边瞧，我想了半天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维持许久的情绪顿时失控，我掐着他的全副武装的衣物，恨不得扒开他的心，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
    “对，所以我想给他创造一个重来一次的机会，让他重新选择。我爱谁跟你有何关系？你的骨肉死的时候，你可有过哪怕一丝丝的心痛？我躺在产科楼下身体冰凉的那晚，你的心里有没有一丢丢的悔意？我神志不清的几个月里，你对我说的做的有哪些是真的？你时时刻刻都在演戏，为了达成目的故意与我暧昧，在恶心我的同时，难道你自己不觉得恶心吗？爱上你是我西泠与半夏的两段人生里犯过的最不可饶恕的错误，我放手，我离开，是自我拯救。”
    “孩子的事，我应该早些知道的，怪我没能及时察觉。”他的一腔愤怒忽的散了，松了手指，垂了头颅，十足的丧气样，吐出的字让我感到分外好笑。
    我无语地放开他，一个人不要脸起来你都不知道脸皮能长到多厚。于是偏头抱拳道：“当然，那样你就可以逼着我堕胎，之后就不会影响你的复生大计，喔，多好的算盘，可惜啊，只要我不死，你今生怕是难如愿。”
    “半夏，我没有……”不待他将下半截话说完，我默默启动咒语，我们的相遇只是一个错误，已经错了的不能一错再错，再还来得及回头的时候我需要将自己所有的信息从他的大脑中完全分离，我实在不太愿意将自己的身影展现在一个对我没有任何感情的人心里，既然不爱，就当从未有过交集，没有相遇意味着空白，这些想法是我的强迫症使然。
    陈朔怒睁圆目，咬紧牙关拼命地抵抗咒语的力量，一张脸在极度的环境中竟变得扭曲，我觉得那张脸甚是熟悉，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在我催动咒语的时间里，我心里幻想到的就是这样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容，如果他给我的印象哪怕稍微美好一点，我想我会稍稍犹豫，而事实是，我坚定地想要尽快完成这些事，将他撂倒，打发他的那些小喽啰们就简单粗暴多了，听话的好生相劝，不听话的直接敲昏了事。
    过程异常不顺利。陈朔作为一个普通人，他的毅力完全超出我的掌控，即便我加强咒语的掌控，也无法完全控制他的心神，做不到百分百控制，我无法做分离的工作，这让我变得暴躁起来。
    “半夏，你给我快点住手，我不会让你抹了我的记忆，这是我的人生，由不得你做主。”陈朔艰难开口，完全不在状态，但他还是将话语完整地表达出来，我分了分神，前功尽弃。
    我耗了不少体力，一手撑腰一手扶树喘气儿，陈朔发疯似的拽着我将我整个儿晃了起来，身子像蛇被人捏住尾巴半空中打圈儿，一身的骨头都散了。
    “半夏，孩子的事是我的错，这是你恨我的根源，但这一年的光景是我的人生经历，不可或缺，你无权私自抹去。”
    不可或缺？我深深地望着他，呵呵，死了儿子，是不可或缺的冷漠？
    钟楼有过一面之缘的女老板站在不远处静静地观望，见我们吵完了，对我招手，隔空传音：“妹妹，你过来。”
    她的语气不容抗拒，我乖乖地穿过湿哒哒的泥地磕巴巴地上前，脑中困惑难解。
    “姐姐，你这是……？”她叫了我一声妹妹，我没有不喊姐姐的道理，喊了一声姐，也将我的问题抛出。她佝偻着背满鬓白霜，外露的肌肤爬满沟沟壑壑的褶皱，凹陷的双眼深嵌眼眶，倦容怠姿，一点也不像我认识的那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
    “妹妹，你要去的地方坍塌了。”她咽了口吐沫，形容憔悴，她说得那么直接，与地灵坤一样不会转弯抹角，却叫我难以消化这个事实，她看了看我，拍拍自己的胸口，脸上泛着泪光，“我找到他了，就在那片土地的一块瀑布边，那个小小的木屋中，他死在我的怀里，走得安详。”
    我无比震惊，她说的那个人与百里越的情况十分吻合，我不禁犯迷糊，我身边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怎么每个人的身份都深不可测？
    她说：“妹妹还不知道吧，那片土地是一块破碎的时空，从不同的地方进入那里，会进到不同的时间里，我之前摸不清方向，进进出出许多次，倒是看到不少关于你的事情，难怪他不愿离开你，你的经历很叫人心疼，这么些年，他早已把你当做女儿看待……”
    太多的谜团让我觉得头疼欲裂，好不容易抓住至关重要的一条，立即问她：“你说我师父是你爱的人，那么我认识的百里越呢？？？那个人明明就是百里越啊？”
    她疲倦地笑了一下，从兜里拿出一个小巧的表面光滑的类似美国电影里外星人驾驶的UFO造型的物体，放在我的手心。“你的问题还是让他亲自告诉你，这些是他藏了一辈子的心事，他觉得亏欠你太多，无颜见你，所以只录了一段语音给你。”
    树上掉下一颗金黄金黄的大如皮球的东西，落在地上，滚到我脚边，我伸脚踢了踢又捡起来颠了颠，挺沉的，抬头望着密密麻麻的枝叶，并不能看出是从哪个枝杈上坠落，眼观四周，这可果子的出现很显突兀。陈朔收了脾气，一幅不关风月的样子跟在我身后，我回头淡淡地瞥了他，弹了弹物体的表面，发出清脆的金属质地的声音，握在手里凉津津的，十分顺手。
    “半夏，若你听到这段话，表明我已经死了，想必你的记忆大多恢复。勿念我，我很好，这一生，我过得很充实，遇见你们之后，我终于明白什么叫爱。和你以师徒相称的若干年里，我隐瞒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趁着今日，我便将所有的事情一并告诉你。
    “半夏这个名字是我给你取的，你的记忆也是我给封印的。当初，我受了极重的伤，逃到这里来，看到那个老者守在你身边，我看穿他的焦虑与不安，便跟他说我有能力救你，不过作为回报，他要牺牲他的躯体，这是一个很无理的要求，他想都不想地答应了，在我把你救醒之后，他立马实践诺言，跟我嘱咐了很多你地喜好与禁忌，最后要求我封印你的记忆，他的灵魂飞升之后，我立马钻入这具躯体，说心里话我是嫌弃的，这样一具垂垂老矣的身子骨，实在与我不相配。我很庆幸我遵守诺言，没取了你的性命，也庆幸我拥有这个身体的支配权，用他的记忆一点一点感受你的美好与纯真，渐渐明白情字的含义。我是个抢劫者，坐享其成的混蛋。他苦苦等了你五十年，从青丝等到白头，他叫百里越，一位痴恋你一生的男子，为你付出太多太多。
    “还记得你在雪地救起的那位公子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他是你的良人，要你莫负他？你大概不会想到，他就是百里越的转世，虽然容貌变了些，但我一眼便认出来，也只有他才能找到这里，你不知道我的奇门遁甲是跟他着他的记忆学的。他两世为你而来，是我难以阻断的缘分，我心里不愿意你们两个交往，大有一种女儿长大被人拐跑的感觉。你动情的事实摆在面前，我不能自私地横加阻拦，忧虑重重地放你跟他出去，外面的世界里还有一个男子跟你有缠不清的情感，他是陈清浅的转世，现在的你心里一定不好受，为师也替你难受，我不想看到你受伤的样子，却又不得不放手！
    “你的身体里有一块亚卡兰甸，具有强大的生的力量，于两千多年前，从宇宙落入这片不稳定的时空缝隙，改变这里的水土气候，滋养了一批能力不凡的人类生命，后被百里越放入你的身体，用来修复你心脏的剑伤，此后亚卡兰甸与你的血脉融为一体，你在的时候，配合术法我尚且可以稳固这片天地，失去亚卡兰甸的调节，我拼力只能维持五年，对不起，半夏，我没有足够的能力保全你的家，这片时空很快坍塌，我见到了我久违的家人，了了两桩心事，旅途圆满，我要走了。
    “半夏，听为师的一句话，好好活下去，放手去爱值得你爱的人，放脚去做你喜欢的事情。”
    “姐姐，师父为我设好的多好的人生，我怎么就糟蹋了呢？”我倚着树干缓缓蹲下，抱着膝盖缩成一个小兽，唐辣辣安静地靠在陈子宜的肩上，神色安宁，我抽搐着看往唐辣辣的方向笑了笑，思绪万千。
    依稀记得那年挡风棚里，他虚弱地喝完我弄得灰头土脸的饼干糊说：“唐彦，年岁二十七。”他笑得那样恬淡，即使是满身的伤痕，也看不出他眼里的颓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