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似有所动，心中如清风吹皱一池死水，动了动唇却只决定随口敷衍几句，谁料小家伙一伸腿，小脚丫子无法无天蹬在那尊已耗费他数月辛劳的趺坐说法像面门上，抢先掐断他退路道：“别说你是一心尚佛诚意侍奉，我刚刚摸遍了这里的佛像，看着的确光鲜，但满是怨怒，没有一尊是可以放进寺庙承香火的，夫子说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做这件根本就厌恶的要命的事并不是为了自己。”
    距与善杀人初遇不过一年过半，小家伙的嘴皮子却出落的何止是同龄人，就是满腹经纶的士人都要望洋兴叹。
    中年男子眼神恍惚。
    听了这一席话，不知为何又想起那哑巴。
    想起哑巴曾经不是哑巴，非但口齿清晰，说起佛论起法来还滔滔不绝，只要他布坛施教，别说方圆十里，五湖四海都会有人纷至沓来。
    有的信众在茫茫万里路征途上散尽家财，但听他一句机锋妙语就觉值得，有的执于一念疯癫入魔，经他稍稍点拨便恍然万般皆可放下。
    还有的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只托腮痴痴仰望他侧脸，分明不是来求他接引开悟，不是欲与他辨道证心，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很明目张胆。
    那样的人便会被他擎起扫帚扫地出门，其中皮囊我见犹怜者还会被他追着撵上几条街，而哑巴总跟在他身后哭笑不得。
    后来他实在气不过，为哑巴做了张惨绝人寰的面皮，令他讲法时好生戴着不得摘下，哑巴竟不二话，笑着说只要是你想为我易容，别说面目全非，就是人畜不分也行的。
    然后他的心就不听使唤了，咚咚咚狂跳着好像已经活够了，下一瞬就死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了。
    再然后，哑巴骑上了那头白身披发，背上有角的巨大狐狸，抽身便走，逍遥天地游。
    山海经上说骑异兽乘黄可寿两千年，但哪有那么好的事，只不过是上知一千年，下知一千年而已，根本不能延年益寿。
    哑巴是什么心思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那头可恶的狐狸出现在他面前，他是不会为了获悉两千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便毫不犹豫骑上去的。
    因为对他而言，想知道的事早已了然于胸：一千年前，哑巴和他都未曾出生，一千年后，哑巴和他都化作黄土，而这千年之间，提前知晓哑巴和他的一点一滴岂不是没了惊喜。
    中年男子忽然住了嘴，微微摇头，不好，今天怎么净想些回首无益的往事。
    差点忘了，混世小魔王问的是自己怎么会来这里。
    这是个深究起来会让人万念俱灰的问题。
    他一直忙着走刀如走肤，刻壁如刻骨，剜石如剜心，竭尽全力不让自己有闲心思去思索一些关乎己身的问题。
    但其实这问题的答案很简单不是么。
    因为他恨那哑巴呀。
    所以这些年才会对那哑巴的殷勤视而不见，所以当初才应诏觐见那已登顶后汉权势之巅，接着就要问鼎天下，成就千古一帝的年轻天子，欣然同意他自求死路，舍弃真龙气运，舍弃滔天权柄，舍弃幼女稚子，再舍弃颠倒众生皮相，仅留下脑，心，手，与其说是改命，不如说从此以一具跛足书生的身体为囚笼。
    为知己者死，悦己者容，他这样算是什么。
    为罪己者丧心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