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豆腐,良辰一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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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老头儿心里挂念着豆腐,乌黑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看样子是想回去了,但又舍不得看到一半的书,满脸纠结溢于言表。
宁寒杵也不劝他,只是回头望向谋苦手,邀请道:“编书一事未竟,从中打断终归不美,不知可否请夫子来我家继续筹措?我家有空房,随夫子高兴想住几天就住几天。”
谋苦手点头答应。
见状,青年腾一声站起,怎会眼睁睁看书生羊入虎口,急的险些一脚带倒胡床,脱口而出道:“我也去!”
谋苦手微微一笑。
宁寒杵眼神诡异。
宁老头儿则早在谋苦手应邀时便觉万事大吉,自顾自低下头看书。
宁家小院和谋家一般大,但无需分出一间主屋充作书塾,看起来便宽敞了许多。
后知后觉自己使大劲儿了,耳垂发烫不止的青年跟着一瘸一拐的书生跨进门槛,一手牵着恍恍惚惚的小谛听,一手抱着书生方才出远门收拾行囊般整理出来的礼记月令,周礼大司徒卷,吕氏春秋任地卷,广志等记载古时耕种的书籍。
与两人并排的是边走边回忆书中条目,嘴里神神叨叨的宁老头儿,及同样怀抱一大摞书籍的宁寒杵。
不同于青年的,宁寒杵的书多为阴阳五行。
世间万物不离顺势相生,逆势相克,这些书籍自然与农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在历史上却经历过多次焚烧浩劫。
概因其涉及谶纬,是冥冥神意对人世祸福,凶吉,乃至国运兴衰的隐语预言,爱玩偷天换日把戏的政客常常附会,曲解,甚至是无中生有编出朗朗上口的谶言,为各自主公舆论造势,扯虎皮拉大旗,笑纳信以为真的民心,荣华富贵就此手到擒来,再加把劲还能改朝换代。
不提远的,就说前汉亡国后百年战乱,群雄割据,一句五马渡浮江,一马化为龙,不知为过天河征伐江南,最终攻占建康,跻身一方霸主的五名豪强之一立下了何等汗马功劳。
而后汉开祖皇帝以一介马夫出身君临天下,则多多少少借力于马厩边石井打捞上的一片刻有刘牵马,得天下六个字的落叶。
谶可乱世,前车之鉴比比皆是,因此历朝历代大多严控谶纬,尤其天下初定时,禁止民间私藏谶记,阴阳,图纬,方书等,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不过如今海晏河清两百年有余,禁令渐渐松弛,虽然包括图谶,六壬神课,即是大六壬在内的阴阳术仍是仅见于为天子问苍生福祉,为皇室堪舆陵墓等,阳春白雪的不得了,但相术,小六壬,占梦及风水等已然扎根市井,被百姓的趋之若鹜浇灌的枝繁叶茂。
从前摆摊算命的相士总是藏着掖着,连明明是凭真本事混口饭吃的都搞得和做贼一样,踩了点才敢出没,不在同一个地方出现两次。
有时握着客人的手仔细端详半天,清了清嗓子正要道破天机,猛然听到巡城士卒脚步声,立刻甩手遁逃,慌不择路,花大心力营造出来的高人风范蛋碎一地。
哪像现在的相士,不管真的假的半吊子的,谁都敢随身携带一根上书算无遗策的旗子,到了一处便插旗占地,稍微有些准头,不怕门庭冷落的还学起了花魁,给钱少了,姿态放的不够低我看不到你的诚意了,甚至只是相貌太粗鄙,都是高冷四个字,奴家不卖。
青年和少年心甘情愿为自家书呆子当牛搬来沉重书籍,接着便要做驴,将浸泡的大豆用石磨硙碎,在选豆,浸豆,磨豆,滤浆,煮浆,点浆,成型,由干瘪大豆通向水嫩豆腐的慢慢长征路上再迈出一步。
石磨转动,带出散发醇厚豆香的玉乳涓涓,朴拙轰轰声如大河,在绮丽夕阳下不紧不慢向前流淌。
初遇时针锋相对的奇榜第九魔头,及一人双剑下山,闻风丧胆了一整座西夷江湖邪佞妖祟的鹤氅天师,不知不觉偃旗息鼓下心中戒备,轮换着洒豆推磨,时而腾出手把好奇心重,凑近了几乎是鼻尖儿贴着磨盘看的小谛听稍稍拨远,默契十足。
门内伏案看书的谋苦手和宁老头儿如有灵犀,同时抬头,先看向门外,继而收回视线,再低头提笔时嘴角齐齐扬起一抹弧度。
接下来几天,青年帮着宁家做活,书生则忙着笔耕不辍,虽然没有多少交集,但偶尔闲下来共处一室,明显是比过去少了些拘束,尤其帮小谛听穿衣盛饭,哄着不情不愿的小家伙饭后散步时,一唱一和像是已相交多年。
这样和乐融融的时候,连看遍世事险恶,人心鬼蜮的宁老头儿都未曾去想,笑容安宁的书生正在心中悄然落下第二子,以青年为弓,暗箭直指后汉朝堂上由血缘,联姻和利益串起的一大片官帽子。
“善小哥,明天书塾重新开门,你也该开始做生意了,这趟打算去哪儿?”
制成的豆腐依照青年所说搁在屋外一天,加水,自然冻结的豆腐便膨胀开,内部疏松多孔如蜂窝,这时加汤煮,豆腐会如海绵般将鲜香吸收殆尽,风味极佳。
青年用砖石在屋中简单搭建小灶,撑起一口锅,锅中放菌菇等熬成的鲜汤,临吃时加入冻豆腐,冬笋,宁家地里新择的芥薤等几样小菜,几个人围炉而坐,举箸入热气腾腾咕嘟咕嘟冒泡的锅里夹食。
豆腐入腹化作遍体暖意,仿佛一整个寒冬都被隔绝在外,任它鼓噪狂风再三再四叩门扉。
谋苦手便是在这时,状似无意的发起这么一问。
青年一顿,筷尖微颤,一颗饱满滴水的冻豆腐跌回锅中,汤水仍烫,心却透凉。
毕竟这话在谁人听来,都是逐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