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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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不责罚夜儿吗?”虽然刘其琛的声音是今晚从未有过的温和,祁元夜却感到心惊肉跳,总觉得夫子的话中有未尽之意。
果然——
“刘某怎么敢责罚夜儿,瞧瞧这额头青的,明日若是中将大人前来向鄙人讨要说法,还得请祁公子多多替我美言哪。”刘其琛话中夹枪带棒,仿佛真心害怕,眼角却自带尖锐风流之色。
“夫子说笑了,父亲不会的。”祁元夜被他怼的讷讷无言,尴尬的笑了一下。想到父亲时眼神又黯然了一瞬。却没发现一直观察着他神色的刘其琛,看他面露伤感,原本还带着讥讽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这可不一定,昭烈侯府的嫡孙竟对一个小小的西席磕破了头,即便是为了颜面,也会关心一句的。”刘其琛在“小小”二字加重了语气,似嘲若讽的话像一把利剑插进了祁元夜的心里。
面子么,连先生都如此想。祁元夜面色苍白。看着先生越发不善的神色,这才发现自己关注错了重点,连忙道:“夫子怎么会只是西席,夫子是夜儿的……”
“是什么?”刘其琛面露期待,竟有紧张之色闪过,不过低头沉思的祁元夜并未看到。
夫子是夜儿的师父。
可是这话祁元夜自己不敢说出口,天地君亲师,夫子愿意做夜儿的师父吗?况且没有爹爹的同意,他自己亦不敢擅自决定。
祁元夜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刘其琛,眼中的犹疑让刘其琛一阵难堪,背在身后的手攥紧,眼中闪过幽光,片刻后竟淡然地笑了起来,“哦?看来夜儿也认为夫子只是将军请来的一个西席了。夫子可真是伤心。”他眉毛微蹙,眼中有流光明明灭灭。
“夜儿自是以夫子为师,只是……”
“算了,鄙人可不敢当,像公子这样的矜贵人儿,必定有高人求着来教导。在下能做公子的先生已是三生荣幸了,这夫子的称呼以后也不必再提了。”刘其琛似是以为祁元夜在托词,摇头摆手,语气里是浓浓的自嘲。
这幅样子却是刺痛了祁元夜的心,他咬了咬牙,长跪深叩首,恭敬道:“祁元夜想拜夫子——”
“嗯~”
听着刘其琛从鼻孔里哼出的音调,祁元夜身子一颤,改口道:“元夜想拜先生为师,求先生不嫌夜儿愚笨,收下夜儿。”反正父亲也不会管他的事,即便是私自拜师也应该是没关系的吧,祁元夜不确定的想到。
“公子可是折煞在下了,鄙人愧不敢当,还是早日收拾包袱走人才好。”刘其琛上前欲将祁元夜扶起来,口中连连推辞。
祁元夜却不敢身受,只得再次行稽首大礼,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地面上,神色愈加恭顺卑微,“元夜仰慕先生大才,想拜先生为师,日后定当视先生如师如父,必不敢悖逆分毫,若违此誓,人神共弃。”
“先生可没夜儿这么大的脸面,微末小事都要惊扰神灵,故也不必人神共弃。只叫你永失所爱,孤独终老便是了。”刘其琛收回了那一脸客套,看着祁元夜几乎趴在自己脚下,神态谦恭,心里觉得他造作,忍不住拿话刺他,说完后自己也有些后悔,却不愿收回。
“是,祁元夜今后定会尊先生如师如父,若有半分违逆,必当永失所爱、孤独终老。”
祁元夜说得很急,他从不知先生竟如此……只觉得先生的每一句话就像是一根带了倒刺的鞭子抽打在他的身上,心都被划开了口子,连灵魂都留下了印记。
他想此生他都不敢、也不会、更不愿违抗先生,所谓誓言,亦是发自肺腑、句句为真。
刘其琛见他说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心里更是憋闷。怎么,是我逼迫了你吗?如此不走心,定是敷衍之词。
看看,连杯茶水都舍不得敬,更别指望他将来为自己办什么事了。以前装的多好,如今有了父母撑腰,便将先生踢到一边去了。果真是天生凉薄,城府极深的孽障,若不好好管教,凭着他那天资迟早会……
刘其琛也不知道会怎样,只是觉得祁元夜现在这副模样着实可憎,明明是同一个人,以前看着乖顺可爱,现在却觉得哪里都看不顺眼。
看那一头乱发,是拜见师父的样子吗。那唯唯诺诺的作态,若不是自己知道他底细,还真以为他是真心诚服呢。还有额头上那刺眼的乌青血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虐待他了,是在装可怜吗,果然是个心机深沉的。还有那表情,那衣服,那鞋子没有一样让他顺心的。
看了就烦。
刘其琛也觉得自己不对劲。生在那样一个地方,即便是孩子也早早地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戴着面具过活更是寻常。今日他竟为了祁元夜屡次失态,他本能的防备了起来,仔细的端详起祁元夜来,只见他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跪在那里,身体在他的目光下忍不住发抖。他嗤笑一声,暗叹自己想多了,起身向屋外走去。
汗水混着血水自下颌滴落,身上的衣服一晚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如今已发出腥臭的味道,萦绕在鼻尖,让人作呕。先生已离开了有一刻钟了,祁元夜却一动也不敢动。从门口吹来的夜风带着不知名的香味,让他早已麻木了的胃,又蠢蠢欲动了起来。烛光闪闪烁烁,在要熄灭的时候又“呼”的一下窜了起来,照的室内明明暗暗。不知为何,祁元夜突然想要看一眼天上的星星,还有姗姗来迟的月亮。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惊得祁元夜出了一身汗,随即身上一痛,有东西砸了下来。
“抬起头来,虽然夜儿还未叫过为师一声‘师父’,不过既然拜了,有些规矩还是要守的。为师希望夜儿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刻在骨子里,其他的师傅会慢慢地一条一条的教导乖徒儿的。”刘其琛的话说得极慢,一字一顿,右手紧紧的掐着祁元夜的下颌,让他不得不将头抬得高高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祁元夜,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半晌后颇为无趣的松了手,只留下两道深陷的红印。
“是。”祁元夜将竹简恭敬地捧在手上,目光低垂,脸上一片恭敬。他只觉得腹中的胃像下颌一样被一只大手掐住,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攥在了一起,只能艰难的从嘴里溢出一个字。
刘其琛听了皱了下眉,却没说什么,坐在榻上,将桌上的一根藤条扔在了祁元夜面前,欲从茶壶里倒一杯茶水,却发现只有几滴流出,破碎的叶片粘在壶嘴上,要落不落。这才听得他说:“虽然没能喝到夜儿的‘徒弟茶’,收到夜儿的拜师礼,为师还是为夜儿准备了礼物,徒儿看看可还喜欢。”
祁元夜在看到藤条的时候,一直故作平静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抬眼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师父眼中的深意,将手中的竹简小心地放到身侧,认命的拿起藤条,细细的摩挲着。
藤条,祁元夜是见过的。祁家的祠堂里就供奉着一根,据说是老侯爷亲手编制打磨的。不过它并未见过血,众人也只当是一个摆设。说来也是,祁家往上数三代都是看天吃饭从土里刨食的泥腿子,能吃饱喝足活下去就是件幸事了,就连祖宗牌位都是请别人写的,祭祀祖先也不过是多插几炷香、多烧些纸钱罢了,哪里管得上什么家法规矩。
后来祖坟上冒了青烟,出了昭烈侯这么个异数,才开始修建祠堂,定立家法。不过也只是面上好看罢了,实际上根本没什么内涵。祁家家规祁元夜也听过,很简洁,连措辞都十分“简朴”。
“投敌叛国者,杀。
贪污受贿者,杀。
以权谋私者,杀。
欺压良善者,杀。
不孝亲长者,杀。
不睦兄弟者,杀。”
总之一句话,为非作歹者,杀。
尽管这些家法规矩听起来杀气腾腾,有些不近人情,不过祁元夜倒不担心这藤杖会用在自己身上。毕竟自己胸无大志,即便是作奸犯科也是需要野心的。是以,祁元夜虽出生在高门侯府,却并未见识过世家大族的家教森严,更未受过严刑峻法的约束,此时看着手中的这根藤条本能的有些抗拒。
整根藤条由三根藤蔓扭合而成,只有祁元夜的大拇指粗细,两尺长短。淡红的表皮色泽光润,打磨的极为平滑。藤条是新制的,还带着草木独有的香味,然而祁元夜却无法开口说喜欢。
“哦——夜儿是不喜欢吗,那就连这根一并给了徒儿吧,为师原本还想留着以后赏你呢。”刘其琛满意的看着祁元夜煞白的脸色,徒弟见多识广就是好,也不用他多费口舌了。
“……”
“回去吧。”
“是,师父。夜儿告退。”
“主公,事情已办妥了。”不知从何处冒出的灰衣人,单膝跪地,恭敬的回禀。
“九月,我是不是做错了。”刘其琛却像没有听到似的,低声询问,不知是在问灰衣人还是他自己,语气里没有面对祁元夜时的嘲弄,而是带着一些疲惫,一些不确定。
“您的心乱了。”九月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回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