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都城  第三章:再访纪宅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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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安九年,顾府。
    “小姐,可醒了?若是醒了,便不必再睡了,王府管家已经到了,等着给小姐问安呢。”
    “嗯。”
    顾长安缓缓坐起身子,瘦削的身子竟是比沁玉还高了半个头,快与南方的男子比肩,却也越发显得她身体薄弱,满是病态:“她们可按吩咐去了?”
    沁玉微微蹙眉,略有些不安:“小姐真要把她们调到身前服侍?”
    沁玉并不知那二人的身份,只知这二人武艺高强,在几年前老爷和小姐西硫一行后,便出现在了小姐身边,隐于暗处护卫小姐的安全。
    “调来吧,进了京,若是身边还跟着暗卫就说不过去了。”
    沁玉点头应了,端着铜盆伺候她顾长安净面。
    顾长安净了面,捧了热茶悠悠的问:“王府管家来了?”
    “半个时辰前便到了,在外面候着,只等小姐醒了在屋外给小姐见个礼。明日小姐便该启程前往都城,否则要赶不上大长公主殿下的寿辰……”
    昭容大长公主是当今圣上嫡亲的姑母,亦曾是北越唯一的女将军,智计无双,与已逝大将轩辕鹤青梅竹马长大,成年后更是携手为战,纵横疆场。
    当年先皇能够在众兄弟的虎视眈眈下脱颖而出,轻而易举的得取皇位,不得不说,少不了这位大长公主和大将轩辕鹤暗中的保驾护航。如今,大将轩辕鹤已为国捐躯,先皇也驾鹤而去,昭容大长公主的地位更是超然,连当今圣上也要避其锋芒,幸而昭容大长公主非张扬跋扈之辈,自轩辕鹤逝去,昭容大长公主便一直隐居于公主府,闭门不出,对于朝堂之事更是从无过问,是以,皇帝对这位姑母也更为敬重。
    而这位昭容大长公主,正是顾长安胞姐顾长卉的婆母。
    本来按规矩,顾长安仍在孝期,是该避开昭容大长公主的寿辰的,不过昭容大长公主可是疆场杀出来的女将军,又岂会计较这些繁文缛节?顾巽死后,便遣了王府的管家过来迎顾长安入府。
    顾长安起身,在沁玉的服侍下在正厅隔着屏风坐了,沁玉方命小丫头下去唤管家来。
    管家在门外隔着屏风向顾长安问了安,并说明回京的行程。
    因早已得了信,沁玉将不能带走的大件早已写了册子,交给府内留守的管家看管。如今也不过是收拾些随身的行李。
    有沁玉在,琐事自然烦不着顾长安,是以顾长安如常寝卧。
    路途虽遥远,但是一来顾长安并非久居闺阁的娇小姐,自幼随顾巽辗转于各地经商习惯了的,二来,有王府管家和昭容大长公主的威势,一路行来畅通无阻。
    不过半月,已行至康城。
    “停车!”马车内传出一声轻呵,随着话音,纤长劲瘦的指尖挑开绣幔。
    “小姐,可有什么吩咐?”随行的侍女探问。
    “我累了,在此歇息一夜再启程。”
    “小姐,这里距都城也不过半日路程了,不若等到了王府……”
    “我说,我现在、已经累了!”话音已带了些许的不耐,随着声音,顾长安已掀开轿帘,探出半截身子。
    阳光照耀在如墨染就的青丝上,没有繁丽的金玉钗环,只束了一枝古玉簪子,随着微倾的身子,青丝垂落,映衬着没有血色的面容,越显得苍白的惊人。月白比甲包裹住瘦削的过分的身子,银白重锦的玉带将她的腰肢衬的好似一碰即折,顾长安的唇色惨白,带着大病未愈的暗青色,脊背却挺得直直的,非但没半分孤苦柔弱,反而带着一股模糊了性别的凌然之气。
    侍儿见状,急忙递上脚凳,上前搀扶。
    顾长安侧身避过,微一借力,轻盈落下马车。
    沁玉见状,虽无奈,也只得随着出了马车。
    “小姐……”
    顾长安没有应她,只抬眸若有所思的向远处望了一眼。
    日头正毒,刺眼的很,顾长安微眯了眯明眸,转身进了一家客栈。
    “怎么?”靛青色长衫的男子自后迎来。男子五官不见什么出色之色,却身姿挺括,气定神闲,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出尘韵味。
    正是此次来接顾长安回府的王府管家,吴瑗。
    “吴管家。”沁玉迎向来人,躬身行礼:“管家莫怪。小姐生来便底子羸弱,近日因着赶路,舟车劳顿,已是倦乏的紧。今日身子又有些不适,实在不宜赶路。奴婢擅自做主,留小姐在此略作歇脚,明日再启程,还望管家恕罪。”
    “无妨,小姐身子要紧。”吴管家点头,回头吩咐小厮:“派人到王府传个信儿,叫太医快马先来给小姐瞧一瞧。”快马加鞭,至多也不过两个时辰,晚间便能赶到。
    “不敢劳烦。”沁玉掩饰住心虚,笑着推辞:“小姐只是近日忧思过重,身子骨儿又自来娇弱,禁不住车马劳顿,并无什么病症,在此歇歇脚,缓缓神,想必也就不碍了,不敢再劳累太医前来。”
    听出沁玉口中的婉拒之意,吴管家心中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不再多言,挥挥手遣退了小厮。
    沁玉再三谢过,打发了管家,才望着远处叹了声。
    相处多年,沁玉眼看着顾长安从一个不过她肩高的女娃长成了比她还要高半头的聘婷少女,对于小姐的心性,她自认还是有所了解。
    顾巽至情至性,自顾夫人早亡,再未续弦,顾府又是一脉单传,是以,顾巽病逝后,小姐除了一位胞姐外,族中无他人。按照长序,小姐此次本应投奔南平郡的外祖一家,但自夫人亡故,外祖一家又相隔甚远,已是多年没有走动。
    幸好王妃遣人来接,长姐为母,顾长安不愿往南平郡,去王府到也说得过去。
    只叹顾长安生来骄养,率性有余,一般的烦凡俗礼节尚不耐烦,又如何受得了庭院深深、步步为营的王府?
    叹息一声,沁玉转身跟进客栈。
    顾长安坐在靠窗的桌子,若有所思的望着远处,像是在等着沁玉,又像是在沉思。
    沁玉打发小二去收拾客房,走到顾长安身边坐下,却并不出言打扰。
    窗户大开着,风吹过,阳光艳丽,斜映着顾长安髻上斜插的玉簪,折射出点点星辉。
    窗外,松柏枝叶油绿,一身傲骨。
    像纪崖……
    看着窗外的青松,顾长安神思恍惚的想起,初识纪崖的那一日,似乎也看到了这样的柏树。
    小二快步走来:“两位姑娘,上房已经打点好了。”
    沁玉点头,随手赏了碎银。
    顾长安遂起身上楼。
    沁玉正要跟上,被顾长安打断:“沁玉姐姐,我可以照顾自己。”
    沁玉心知顾长安是想要清静,便叹一声,停下步子。
    想了半晌,终是小声劝道:“小姐,老爷去了,王妃便是您唯一的亲人了。奴婢并非不清楚小姐的心思,只是老爷无子,现今也只有王妃和小姐相依为命了……”除了王府,又哪里还有小姐容身之处呢?
    顾长安没有回应,脚步不停,径自回房。
    闭上房门,顾长安轻靠在门上,忽而苦笑着摇了摇头。
    沁玉说,小姐,王妃便是您唯一的亲人了。
    其实沁玉错了,她顾长安早就没有亲人,孑然一身了。
    很早,很早之前……
    是夜,纪宅。
    门庭犹在,门匾凄凉的半垂着,覆盖着厚厚的尘土、蛛丝,‘纪宅’二字只‘宅’字隐约可见。朱漆大门色泽已变得阴沉,残败的半开,蜘蛛在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网,风吹过,带着一丝腐味,看上去倒是比鬼宅还要阴森、残破。
    怪不得顾长安这些年暗中遣了那么多人来寻,却总说康城无此宅第。
    顾长安蹙眉下马,任马儿欢悦的啃食地上的野草。
    风吹过,扬起风尘,也拂动她未成髻、只以碧色锦带系于身后的青丝,青丝与纱衣在风中混杂,张扬飞舞。
    顾长安侧过头,举袖遮住口鼻,待风刮过,才呛咳两声,拢了拢发丝,行至门前:“我来了,出来吧。”
    无人应声。
    顾长安蹙眉:“我知道你在,出来吧。”
    久久无声,顾长安折了根树枝,清理了蜘蛛网,才从门缝进去。
    行过杂草遍地的前院,青石板上已布满苔藓,像是久不住人的样子。
    过了正院垂花门,顾长安再不愿往前一步。纵使闹鬼的凶宅,也不见破成这样的……野草蔓生、花木凋零,藤蔓顺着墙壁、门柱攀援,瓦当斑驳残旧,门扉被虫蚁腐蚀,朽的像是要一触即碎。
    “纪崖,我知道你在,我感觉的到,出来我们谈谈吧。”顾长安郁结的揉了揉眉间。血痣像是寻到亲人似的,一层一层的散发着炙烤的热度,她不止眩晕,连眼睛都有些痛了。
    “我知道你在,为什么不出来?”顾长安又问。
    又好一会儿,像是终于确定纪崖不会出现,顾长安无奈轻叹了口气:“罢了,随你出不出来吧。我知道你在,你既不出来,我就直说好了。”
    顾长安环顾四周,再等了片刻,寂静依旧。
    顾长安想了片刻,再抬头,缓缓道:“我今日来,只一句,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履约……”
    四周静默如常。顾长安揉了揉眉,续道:“你说过,我原本只能活到及笄,所以,在我及笄之前,记得来找我,我们谈谈。”
    说罢,顾长安回身而去。
    走了两步,又一顿,回身扫视一周,轻轻蹙眉。
    感应越加清晰,纪崖应该在的,为何不出现?
    思索片刻,顾长安扯下束发的锦带,系在正院石桌的角柱上。发带上绣着她的乳名:久儿,纵使她感觉有误,那凭着这束发锦带,纪崖也该知道她来过。
    起身,顾长安再不停留的大步而去。
    “你不去留她?”待顾长安走远,纪宅废弃的院子里,隐隐传出清泠的女声。
    回应她的,只一句冷哼,听来,似男子的声线。
    “她的身子,已经被糟践的差不多了……”女声嘲讽的嗤笑:“区区凡人之躯,竟敢妄起贪念,魔气的反噬岂是区区凡人之躯受得住的?看她这样子,恐怕也不必等什么及笄之劫了,再多用两次魔气,自会精血枯竭而亡。”
    男子只是深沉的望着早已没了人影的院落,垂眸不语。
    “纪崖……”
    看男子漠然不动,那女声又低婉下来,柔柔的,像是示弱:“纪崖,你看到了,她如今的情形已经容不得更多的时间了。解开封印吧……只要你肯解开梅园的封印,我自会撤回我的妖力。只要你出现,她体内的魔气受你牵引,自然便会安分……”看纪崖依旧毫无反应,女声停了下,又续道:“便是不说她的身体,纵使她能撑得住,但是你知道的,人界最多的便是变数,只说,只说她如今将满及笄,最是情窦初开、轻信轻诺的时候……你就不怕?”
    “她注定了是我的。”纪崖回的笃定。
    “她不是!你该看到,她手上是结了姻缘线的,纠葛三世的情缘……趁着她尚未与那人相遇,因果未生,便是你唯一的机会。留住她,她和尘世就此了断,因果自然也就消了。反之,她必将与那人相遇。你该清楚的,姻缘就是姻缘,月老牵就的红线,纵使你用魔气给遮了,也挡不住他们命定的纠缠。”
    无声。
    “纪崖,想清楚吧。纵使你用置于她眉间的血气封印她的情感,避免她对那命定之人动情。但凭你如今的魔力,如何抗得过三世情缘的纠葛?你当知道,她的性情,是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的……当年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那女声循序善诱的引导:“你就真的不怕,百年前的悲剧,再一次重蹈覆辙?”
    却未得到男子的丝毫回应。
    像是雨落深海,连一丝波澜也未曾激起。
    终于,女声再无法隐忍,昂然爆发:“纪崖!你已经困了我百年了,还不够吗?!”
    “你便这么想回到他身边?”终于,纪崖也开口了。
    与那激荡的声音相反,纪崖的情绪冷漠的近乎阴沉。
    “当然,他是我的主人,于我有救命之恩!若非他,我早已在数百年前的天劫中化为齑粉……此恩,玉髓今生必报。”
    “你当真敢说,对他从无非分之想?”纪崖冷漠的转身,望着眼前冰雪般的女人。
    女人面色如雪,白的没有生机,身姿飘摇,似乎随时要随风散去。
    女人缓缓摇头:“玉髓不过小小精怪,岂敢暗怀私心?他是我的主人啊!如今他被贬谪尘世,注定了劫数,他有危难……”
    “你用毕生精元,甚至不惜舍弃本命元丹,只为将我困于此处,逼我解了你的封印,放你去寻他。”纪崖一步步靠近,女子便一步步仓皇的退。
    “我倒不知,有什么恩情,值得让谁这样的孤注一掷?”纪崖嗤笑。
    玉髓冷笑:“你自然不知!魔,又如何懂得情了?”
    “我知不知又如何。只是百年了,你也当死心了。你该记得我说过,只要我还活着一日,便绝不许你离开这园子半步。你不惜自毁道行来困我。只会让我更坚定当日的决定……今世,纵使我死,也决不会放你离开半步!他的身侧,永无你留身之处!”
    “那你也休想离开这园子半步!”女人凄厉的尖叫,阴狠的回瞪他:“封印是你下的,不错,我妖力低微,没有解开封印的能力。但这不代表我就无能为力。我已将本命元丹为引,将我数百年的精元全部泄在这阵法中,你无论如何也解不开这封印的!我倒要看看,外面那女人能等你到几时!”
    话音刚落,女子眼前一暗,咽喉已然被扼制在纪崖掌中。
    纪崖双眸赤红如血,隐匿杀机:“想封住我?凭你也配!”
    纪崖渐渐收紧手中的力道,眼前雪白的人影越渐透明。
    几乎,如一层薄雾时,纪崖随手甩开:“滚吧!”
    女人轻咳着,眼神却越加凌厉。
    忽然,女人癫狂似的笑起来,声音悲痛嘶哑,如旋风卷过:“我便爱他又怎样?凭何不能?因我不过是小小的精怪?那她呢?她也不过是个魔啊!凭何她可以累他被谪,坠入轮回。我却连相伴都不能?!凭何!”
    纪崖冷哼一声,随手一挥。
    忽起一阵飓风,刮着女子本就飘忽的身影,飘摇远去。
    远远,似乎还传来女子的怒吼:“纪崖!你分明有一半的仙脉,却自甘堕落成魔!纪崖!你一定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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