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谁人多事入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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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暖,春水将开,想是塞北的阑干大雪还未消融,这厢江南的柳叶已见了鹅黄。
货郎已经早早担了杂货站在小石桥上叫卖,桥下溪边,女孩子换上了春衫三三两两约在溪边浣纱,叽叽喳喳的说笑着,和树上新雀应和着。微风吹起女孩子们的裙角,风中好像都带上了些许活泼的气息。
春风中酒旗飘扬,酒旗下靠着一个年轻乞丐。
这人说来衣裳头面也算干净,头发披散着,随着酒旗在风里荡啊荡,刚开春的天气却袒着上身,露出精实的肌肉,一身花绣,左边的胸口,臂膀处纹着大朵牡丹,懂行的一看便知,这也是各种高手所绣,仿佛京城四月的繁华,开在江南,占尽春色,让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看着都羞红了脸,脚步匆匆走开。腰间围着两枚拳头大小的铜铃,一口麻布书袋,和一个酒壶。怀中还抱着一只翠竹杆,此时,正靠着旗杆,倚着翠竹,睡在春风里。
除却他一身懒散的气质,这一身打扮,说是乡下普通庄稼汉也没有长眼的人信,说他是普通的乞丐自然也不会人信。几年前,此人第一次来到这江南小镇开始,他便说自己是个乞丐,大家也就认着他是乞丐。此人后来住到了镇边的芦花村,每几天都要到镇里一次,去买酒,或是还上一次的酒钱。
乞丐就这样睡在没开门的酒馆前,那斗笠遮着脸,晨起的阳光一点也影响不到他。
中年的掌柜伸着懒腰,拿着扫把照理要打扫门庭。开门的时候看见一大活人倒在自家门口,吓得大叫一声,跟个兔子一样蹦回门内,“啪”的一声把门拍上。
那声音大的,讲屋里的掌柜娘惊醒,小掌柜在自家婆娘的吼声中又小心打开了门。
这一回,掌柜睡醒了,眼明了,看清楚地上那摊烂泥是谁了以后,一扫帚糊到乞丐脸上去了。
乞丐迷迷瞪瞪的睁开眼,慢慢悠悠的坐起身,恍恍惚惚的扭过来头,抓了抓自己头发,冲掌柜笑了一下:“早啊,掌柜的。”
“早你个头!”掌柜的刚被吓的没什么好脾气,一扫帚扫他大腿上,等着那精明的小眼睛,将乞丐瞪到一边自顾自的扫着地。乞丐也不恼,就站在他身后,倚在门上,笑嘻嘻的看着老板洒扫。
撒扫完了,小店也陆陆续续来客人,老板娘在前堂招呼着,掌柜的心情好多了,就揣着手坐门槛上,给客人留了半边门,跟蹲台阶上的乞丐闲聊:“嗨,笑乞丐,今儿咋睡我这门口了?让白先生撵出来了?这会是把人家学生诓回家了,还是又砸了先生的砚台啊?”语气里尽是幸灾乐祸。
乞丐摇摇头,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讲:“这回是小琰有事要我帮忙,要往东都走一趟,我说过两天在启程,这道儿也不短的,容我收拾收拾。嗨,那小子把房门都跟我锁上,连夜把我赶出来。本来说,想到你这儿弄点干粮路上带着,谁知道你和你婆娘睡得跟两头猪似的,我拍门拍了半宿,俩一个都没醒。”说着,包里掏出一把花生,愤愤地嚼了起来。
说这乞丐,便是名叫尹笑生。与这掌柜的也是熟识。
几年前要问尹笑生是谁,他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蛋,至少整个丐帮都是这么说的。
这个丐帮年轻的总舵主一直在东都永宁过着清闲日子,武林上一切事物都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众侠士围捕武林公敌林长玄的时候他推说自己宿醉气脉不通没去,群侠灭光明教的时候他带着丐帮弟子在隔壁山头上喝了一天一夜,这个人在四五年内将丐帮几代总舵主积攒下来的声望几乎清空了,直气的前几任掘坟而出誓与之同归于尽。
直到围剿魔教的时候,众弟子集体抗议,他才发话说明日出发。当晚,此人挂冠而去,还顺走了地窖的几坛佳酿。第二天,长老发现他留得欠条,气的吐血三升,找众弟子追杀这混蛋,才得知此人已经,过了荆河已经快到楚江了。
长老已经做好了眼不见心为静的心理安慰,但此人对丐帮的感情可谓十分深厚,时不时寄信给长老,告诉他自己在哪家花楼喝花酒,妹子都漂亮,就有多好喝。那信的文笔简直如青莲在世一般生动洒脱,挂到京城永宁的翰林院说不定还能引来哪个先生一句好。气得长老曾把白玉打狗棒当了去江湖上悬赏他的项上人头。
如此闹了几年,长老没功夫理他了,他也消停了不少,留在江南一处不知名的小村。平时去东家扛扛柴,去西家打打麦,吃着百家饭,住在杂院儿里,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再加上他相貌讨喜,会说话,还能帮着打发山贼,朴实的村民们也愿意就这么养着他。当然,镇子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个和善的小乞丐则么大来头,只是叫这个讨喜的年轻人“笑乞丐”。
此人嗜酒,能让他走出门的也只有酒,镇子里,掌柜的家里的酒最香,整个江南都有名的,就这样,一个卖酒,一个喝酒,一来二去,竟成了一番交情。
“送信?”掌柜的疑惑的看了一眼乞丐“送信找信使就好了嘛,还要你走一趟?小白先生舍得掏那个钱?”
乞丐伸了三根手指在掌柜的面前晃了晃:“三个月,他出了我三个月的酒肉钱。”
“哦,那你还真便宜啊。那他要包你一年的酒钱你就跟他‘走陆路’不成?”掌柜的鄙视的看了他一眼,见乞丐作势要打,赶忙抱了头,一脸讪笑着打哈哈。
“这话可不敢乱讲,不然画麟营里那位不揍死我。”乞丐戳着掌柜的的后脑勺,咬牙切齿道。
“不是,那也比寄封信贵的多啊。”
乞丐摆了摆手,说到:“北边不比咱们这儿,咱们这儿不养兵,租子少,地还多。北边被租子逼得落草的多了去了。道上不安稳,小琰也只能找我去了吗。”
两个人就坐在门口闲聊,乞丐不着急赶路,掌柜的不着急做生意,风韵犹存的泼辣老板娘再催也不见动弹,挣那么多钱干嘛,反正够吃就行。
这样兜兜转转,快到日午,客人也多了起来。掌柜的就蹲在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心里美滋滋的。
此时,乞丐瞥见街口两匹马,载着两位年轻的公子走来这边,靠近酒馆的时候慢慢放慢马蹄。乞丐上上下下打量了打量这两个不宜公子,拿胳膊肘怼了一下掌柜的,悄声说:“去,把那两个人迎进来,什么贵的都给他们上,今天有你赚的。”
掌柜的疑惑的撇了他一眼,让乞丐皱着眉瞪了回去,一脚捎在掌柜的屁股上:“送钱你不要,你这生意是白瞎了,活该这么多年还在个小地儿出不了头。”
说罢,又哼着小曲儿,倚着木门躺了回去,伸了伸懒腰,拿那个旧斗笠盖在脸上,就着缝隙偷瞄了一眼那两个公子。
两人皆是弱冠年纪,作书生打扮,一人衣青,一人衣白,衣服也都是在平常不过的料子。那白衣人一躬一揖,礼数周到,却是一副严肃的脸孔,虎口、指根处长着厚茧,那是擅长长兵的模样。那青衣公子年轻一些,话也少的多,仿佛从下马到落座只是浅浅的微笑,其余事项都是那白衣人在张罗。他那种下笑是尹笑生顶讨厌的,哪种不过心思,应付场面,像张面具一样的官家文人的笑。再观那人温柔的眉宇间隐隐有一段富贵之气。
“怕是那个做官人家偷跑出来的小公子吧。”尹笑生默默的想:“可惜了,那眉角斜飞,一个倔强的性子,好端端毁了这温和相貌。”
掌柜的招呼完,又坐回到台阶上,在乞丐面前得意的抛了抛钱袋子,内中叮叮的声音让掌柜的停的十分悦耳,笑得最差是不多能撕开。乞丐眼也不抬,问了他一句:“赚了多少?”
掌柜的嘿嘿一笑:“这回啊,一下就是小二两啊。”
“你这小店儿吃出二两的东西?”
“要你吃肯定没有啊,你来了连条鱼都不点,坑你都坑不出来。”掌柜的小声嘟囔了一句:“好兄弟,我还没问,你咋就知道这两个人有钱啊。”
乞丐抬手,一指二马马蹄:“马蹄铁,这两个人还算精明,两匹马不是什么良驹,但那马蹄铁是东都官造,精度跟市面上的差很多。”
掌柜的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他前半辈子都没离开过这个小镇子,后半辈子也没什么希望走,外面的事,他不用太明白。想着,把钱袋小心翼翼地掖回怀里。
乞丐挪了挪胳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懒的扭头看着掌柜的:“兄弟今天帮你开了财路,怎么样,把兄弟的口粮准备一下吧。不多要,黄面饼子把我这口袋装满了,再来一壶酒,二斤牛肉。”
“直娘贼,你咋不死去呐!”掌柜的猛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就踏步往里走。乞丐也就赶忙追上去,却让掌柜的顺手拿起门边的扫帚扫在门外,急得乞丐在门口大喊大叫:“有时候我真的不是很懂你,说你贪财吧,你守个值钱的方子死也不开分店;说你不贪吧,扣凑成这个鸟样,有人性吗你!你怎么想?”
掌柜的将乞丐的话全当放屁,低头拨拉着算盘,过了一会儿,可能嫌他太烦,就到后厨去了,老板娘向他投来一个悲伤的眼神,也招呼客人去了。乞丐自己一个人喊着没趣儿,也就闭嘴了,这回直接蹲到门口石狮子上,跟那两位公子的马大眼瞪小眼。跟着一个黑张飞在当阳桥前头吼,对面却没有曹操那百万大军,干嘛?喊给桥听啊。
没蹲多久,就看刚才那两位公子走出来,乞丐侧眼看了那两人一眼,看见那白衣小公子也在看他,笑得和刚才一样礼貌,且烦人。离近了看,那小公子眼角却是红红的,眼底也是一片青色,多一份憔悴看着还有几分可怜。
那青衣人,看到自己公子的眼色,向前跨出一步,到乞丐面前,先施一礼,开口到:“看阁下也是有些本事傍身的汉子,听闻阁下也欲往东都,不置可否。。。。。。。。。”
“免——”还未等那人说完,乞丐就拖着懒惰的语气长叹似的拒绝了:“爷们往东都寻前程,小的往东都是寻仇的,怎是同路?两位快走,那紫陌阳关道可不等人。”,说罢,还顺便白了两人一眼。
他这话说的是毒了,但并非他故意,乞丐心直口快惯了,况且官和民从来都是针尖对麦芒,自己地方官若是个庸庸碌碌,政绩平平,老百姓就已经能去菩萨庙里还愿,感谢苍天不起,那百姓父母官、青天大老爷,遇见一个,老百姓就能把那菩萨庙推喽给他建个功德祠。然而,他这小镇子的菩萨庙还是菩萨庙。他在芦花村里时,打狗棒下也没少几个污吏,那一个村子,或者说所有村子都不太喜欢当官的,特别是在收租子的时候。
那小公子显然是初涉江湖,竟被乞丐这一句说的红了脸。青衣人瞧见自家公子这样,当时就急了,抬手就要打,确实被那小公子拦下。两人默不作声牵了马,马蹄在乞丐面前碎碎的踏着,两人提缰欲走。
是不是话重了?乞丐挠挠头,有点小后悔。
“我此行,是向北邙而去,而阁下且在此处偷生,此一行,定是不同路的。”那小公子骑在马上反讥乞丐一句,那声音有些颤,语气却很坚定。
乞丐猛然抬头,那两人却已经拨马远去,留给他一脸的黄土。
嗯,话说重了。
乞丐抬手给了自己一嘴巴:“瞧你这破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