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乐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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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到了多雨的季节,一场雨永远都下不完似的。
院子里,雨打合欢,可惜了一树的殷红。
听说前线吃了败仗,父王大怒,一气之下差点杀了统帅。这世道,本就不太平,各诸侯国的野心昭然若揭,先祖晋文公曾称霸诸国,父王自做公子时便立誓要重振晋国雄风,然而世道变了,现如今炙手可热的,是楚国。这次黄河一战,我军大败,折兵损将不说,还失了郑国的依附,父王这几天甚是郁闷。
我坐在廊下,看着雨中的景象,屋檐上的雨水打下来,溅湿了衣角,茫然不知。
院门被推开,是一个华服青年,由仆从撑着巨大的羊皮伞,他皱了皱眉,似是不屑地看着我,沿着笔直的石子路走来。
我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俯首作揖。“兄长今日怎这般有空,肯来我这破落地儿。”
他是我的兄长,世子姬寿曼。兄长仪表堂堂,且继承了父亲的心志,只是身体不太好,也因这一点缺陷不得父王喜爱,然而,他还是世子。只要他还是嫡长子,就算父王再不喜,他也是晋国的世子。
说到这一切的渊源,归根到底,还是我闯下的祸。七岁那年,母后带兄长和我在郊外游玩,我贪玩时失手推了兄长,兄长掉到了河里。那时已是深秋,秋意正浓,河水自是透骨的凉,加之黄河水急,兄长一掉下去,还没来得及呼救便没了踪影。随行的侍卫随从一个一个地跳下水,母后急得直哭,若不是随从拦着,怕也是要跳进河里去救兄长,我也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呆住了。好长时间后,折了几个侍卫的命,幸而兄长被救了上来,当时便没有了呼吸,母后吓得晕了过去,随行的医师也连连摇头,我心里更害怕了,愣愣地任由随从抱上牛车。路上走得急了些,赶车的车夫心里也慌乱,牛车猛烈地颠了一下,只见兄长咳出一口河水,医师赶紧救治,兄长恢复了呼吸,却没醒过来。回宫后,父王甚是不悦,他看着我,很是失望。我跪在长廊上,听着殿里嘈杂的声音,眼泪还是落了下来。身后跪着一干侍从,一个个低着头,等父王发落。我跪了一夜,后来撑不住也昏了过去,醒来时,兄长已经于性命无碍,只是,伤了身子,只怕一生都要体弱多病。父王自是不喜,将来的储君怎能如此,然而伦理纲常在此,兄长还是世子。从那以后,兄长待我便不似以往亲厚,后来我心智成熟,才华显露,父王对我越满意,兄长便待我越冷落。慢慢地,我不想去争,无论是父王的疼爱还是朝臣的依附,我都不想去争,可是无论我表现得怎样庸碌,兄长都是不悦。
兄长今日似是不太高兴,也对,刚刚才吃了败仗,兄长最是关心这些,哪还高兴得起来。只见他命侍从交给我一捆竹简,说:“荀林父带回些楚国的战俘,父王命你去牢房巡视,统计战俘明细。别老成日里饮酒自乐,你也不小了,应当关心关心晋国的大业。”
我接过竹简,低头唯唯诺诺地应着:“谢兄长教诲。”
“我有些事,先行一步,你快些去牢里吧。”
我点头应着,一面送兄长离开。
“牢房?”我皱了皱眉,仿佛脏乱不堪的景象就在眼前。然而是父王的命令,我岂敢不从。
撑着羊皮伞,带着贴身侍从齐维,走到牢房后,我迟迟不情愿进去,待齐维提醒我,我才回过神来,用衣袖捂住鼻口,随狱卒进门。
狱卒谄媚地冲我笑着,一边带我一间一间地查看,每到一处,囚徒自是大喊大叫着,有的在喊冤,有的则辱骂晋国如何如何,没个消停。
直到,我走到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面关着的有四五个人,都是楚国的战俘。辱骂声自不必说,只是有一个人,一个青衣男子,他不闹也不吵,坐在墙角,腰板挺得笔直,闭目养神,似乎周围的一切跟他没有干系。牢房里没有阳光照射,光线有些暗,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周身的服侍却没有丝毫凌乱,我看得有些出神。却见狱卒问话,他一句也不答,狱卒有些恼了,打开牢门,扬手就是一鞭。草鞭打在他身上,献血渗了出来,我这才回过神来,抬手示意狱卒住手:“罢了,他不答名姓,也算是个有骨气的,随便填个名字了事吧。”
我提笔,想了想,在竹简上写道:午号,一百五十五,楚青衣。
“公子,巡视完毕,还有何吩咐。”狱卒依旧谄媚地笑着,好像这张脸只有这一个表情。
我摆摆手,皱了皱眉头,说:“无事,你带我出去吧。”
我转身欲离开这脏乱之地,却听身后传来带着笑意的话语:“公子翎卿,肌若凝脂,貌似幽兰。得此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顿住了脚步,回头寻说话之人,看到嘴角挂着微笑的那人,我竟在那笑意中看到了轻挑。我的确容貌绮丽姣好,但是这一点并不为我所骄傲,尤其是由一个男子口中说出,竟觉得浑身不自在。我忍着愤怒,转身离去。
天晴了,一场雨后更加燥热,马上就到了一岁中最热的时候,长衫长袖都成了累赘,即使单坐着,汗也止不住的往外渗。
梳洗完毕,从合欢殿出来,我回头看了一眼。合欢花,还是那样的灿烂,一茬又一茬,生生死死,永远也开不完。
走在漫长的回廊上,有些木桩年久了,青苔便爬了上来,还有那些落满灰尘的阑干,会不会也是一样的孤独。
我轻唱起小时候母后教我们的民谣,晋腔虽说豪迈奔放,可是我的记忆里,它永远都是母亲温婉的面庞和轻柔的调子。
“浪兮速湍虎啸奔,浊兮清冽斟千怀,天地兮渺茫……”
哼着调子,心情似乎明朗起来,信步穿过回廊,很快便到了父王的寝殿长乐殿,兄长也随后而至。待行完礼,母后便招揽我与兄长就坐,命侍从摆上冷藏的瓜果。
我与大哥边吃边听父王说着对于明日的安排,过了些许时间,父王命侍从领上来些人。
父王说道:“这是些囚徒,侍从挑了些看着还伶俐的,已训练了些时日,你们两个殿中粗使的侍从不多,挑两个带回去吧。”
兄长与我赶忙行礼致谢,之后父王和因国事去了军中,母妃也没留我们太久。
走出长乐殿,一行人便在墙角停下脚步,新训练好的侍从站成一排。
我面朝兄长鞠揖行礼,“兄长,您先请。”
兄长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的。走上前去,挑了几个,随后便告诉我他有事,领着挑选好的侍从先走了。
兄长真的很忙啊!
我巡视了一遍剩下的五个侍从,猛然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他!没错,是他。那个狱中对我出言轻挑的男子,他依旧是那副桀骜的模样,虽然低着头,腰杆却挺得笔直。
我的嘴角禁不住出现了笑意,你栽到了我的手里,便别怪我报复你对我的言语挑衅。
我吩咐了一声,五个新侍从便跟着我身后的齐维一起回了合欢殿。
慵懒得坐在合欢殿前的椅子上,看着低着头站着的一宫侍从,让新来的五个侍从站在最前面,对其他人说:“我们殿里刚进来五个新侍从,位置可能有些调动”说着,我突然想起什么,“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前四个人老老实实地说了名姓,轮到他时,他自始至终都没抬起的头此时抬了起来,还是那副样子,说:“我以前是乐师。”
“哦?乐师,待会儿为我弹奏一曲如何。”
“好。”
其实,仔细看,他也是一副英俊的外表,透露着楚人的外貌特征,不似南人温顺,也不似北人粗犷。
我正在出神时,听到齐维高声训斥:“没规矩,回公子的话怎能以你我相称。”
我笑了笑,对齐维说:“无碍。”
齐维无奈得笑着,“公子,您待奴才们宽厚,这些奴才们都知道,可要是纵得没了规矩,可就有伤公子的名誉了。”
齐维是这合欢殿年纪最长的侍从,自我小时候开始,齐维陪着我,照顾我,待我如主子一般尊敬,又像子女一般疼爱,我很尊重他。
“我知道了,日后注意便是。”
接着,我又对五个新侍从说:“你们虽说不是晋国人,但是,我也不会亏待你们,日后好好干活,听齐维的教导。”我转过身,接着说,“齐维,带下去吧,那个乐师留下。”
“是。”齐维行礼告退,一群侍从也就散了。
我带着他走进殿里,坐在窗下的蒲团上,他安静地跪着旁边,似是等我的吩咐。
“你可会抚琴。”
“略懂。”
“你叫什么名字?”
“楚青衣。”
我楞了一下,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不是公子赐下的吗,青衣很喜欢这个名字。”
他又笑了,他的嘴角又是那抹轻挑的笑,不过这次我没有生气。反正你已经是我殿前的人了,日后再折磨你不迟。
“拿琴来,抚琴吧。”我看着桌案上的冰,把手凑得极近,说道。
他静坐在那儿,阳光直射进来,浅灰色的宫人服侍有些反射出来的柔光,他的手抚摸着把桐木琴,似是在敬仰圣物一般,随后,琴声悠扬,生色具起。他的手在琴上跳动,那是双有灵性的手,骨骼鲜明,青筋微隆,一个男人的手怎么也长得这般好看。
我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琴音悦耳,动人心魄,时而潺潺似曲水,时而悲壮如山崩。一曲奏罢,我迟迟不想睁开眼睛,果然是楚乐,诸国中最是引人的乐曲。
许久,我睁开眼睛,他看着我,没有了笑意,竟似是有些出神,我突然地睁开眼睛好像吓到他一样,他仓促地低下了头。
“不错,日后你在殿前伺候,为我抚琴,如何。”
“是。”
“再弹奏几曲吧。”
“是。”
琴音又起,不知要转过多少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