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丢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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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呼哧……呼哧……”
喘息声回荡在小而逼仄的房间里。屋里只有一棵淡紫色的盆栽,和一个披麻戴孝的人。
盆栽不高,顶端垂着个墨绿色的花苞,叶子似乎缺水过度,都卷曲成一团。披麻戴孝之人就跪在它面前,右手握着一把匕首,手在不停颤抖着。
“时间到了,你再不做决定,我们就替你决定了!”门外突然飘来一个阴冷的声音。
“别别,我决定了,我决定了!”披麻戴孝之人吓得嘴角都哆嗦了,猛地匕首挥起,直往心口上送。
“嗤”,血箭随着拔离的匕首激射出去,打在盆栽上面。
萎蔫的叶卷儿,瞬间活了似地,纷纷舒展开来,变成宽大的叶面,折射出淡淡的光芒,映得它面前之人颜面青郁如鬼。
第一章丢尸
泉州居东海之滨,在八闽之南。唐下五代,因环城皆植刺桐树,故有“刺桐城”美誉。
有宋一代,泉州海客云集,刺桐港日渐成为东方第一大港。每日里,港中都停泊着大船百艘,小船无数。阿拉伯人、波斯人、印度人、印尼人,在此离船登岸,络绎不绝,盛况非凡,因此有文人墨客赋文赞曰,“船到市井十洲人,涨海声中万国商”。
位于泉州城南**之畔的德济门,自唐以来便是“蕃舶客航聚集之地”。每天,无数的外来商舶在此登岸贸易,亦有无数泉舶从此扬帆出海。那些外来的“蕃商”,从德济门外的聚宝街、万寿路富美码头上岸后,效仿当地人的作法,先将珍珠、玛瑙、象牙、香料等货宝,敬奉给天后宫的妈祖娘娘,祈求顺风济渡,再以这些东西去交换当地的丝绸布匹、陶瓷、茶叶以及古董工艺品等。
天后宫西侧街边,有座闽南人称之为“厝”的带院屋落。院门红漆剥落,铜质狮环被摩挲得发亮。门上挂着个匾额,上面写着“满意斋”三个字。
这天,辰时未到,满意斋突然被人急促地敲响了。
向来,满意斋都是巳时才开门,因此敲了半天,门才“吱呀”开了。睡眼惺忪的包进财不耐烦从里面探出头来:“大清早的让不让人睡觉啊?”
“包先生……包先生在吗?”敲门的是个头扎孝巾的皂衣家奴,满脸大汗,神情惶急:“出事了,不好了!”
“别急,我们这满意斋,凡事包你满意!”包进财打个哈欠:“不过,包仔,不,包先生还在睡觉……”
“唉!麻烦请包先生快起来吧。”
包进财为难道:“可是包先生睡觉不喜欢有人打搅,因为那会影响他的思路……”这时,手心一凉,一小锭银子被塞到他手里:“兄弟,麻烦你跟包先生说,土门街黄老爷家里有事,邢捕头请他快去帮忙。”
“这个……”,包进财把手一攥:“好吧,你先回去,我尽量把话头传达给他。”
看着家奴远去,包进财才关门进入大厝里。
包满意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大厅西侧一张竹摇椅上看书。包进财将那小锭银子递给他:“包仔,咱生意这么少,你干嘛每次都还要装得高贵冷艳,很难请的样子?”
包满意笑眯眯把银子纳入怀里:“财叔,这你就不懂了。做生意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就是人家主动给你钱,还怕你不干。所以,有生意来,咱一定要淡定,要矜持,太猴急了就掉价了。”
这包满意本是个读书人,但对先师圣贤那一套没兴趣,读了十来年书,科举考试上一塌糊涂,就比人家多一肚子的杂学。而爹妈留下的一点薄产,也被啃得只剩这座破厝了。
穷极思变,包满意不得不考虑起现实的营生来。他见这偌大泉州府,每天都有很多官府管不了或者不便管的事发生,内中大有生意可做。便自号“满意先生”,邀请在南少林学过武艺,同样混得三餐难继的包进财入伙,一起扯个招牌为人帮闲做事。他脑瓜活,懂得的东西又比人多点,因此还真替人解决了不少麻烦。渐渐的,名声就起来了,连府衙里的邢捕头遇到棘手的事,也是第一时间想到他。
“土门街”又叫“涂门街”,因为建开元寺东西塔的土方从这里运过而得名,是泉州最热闹的一条街,两边红墙黑瓦的“大厝”里,开着各色商铺,纷繁的招牌与旗幌,五颜六色,斑斓了一条街。
“等下记得,在外人面前要叫我老爷,不要叫包仔!”快到黄家的时候,包满意又叮嘱包进财一句。
“晓得,晓得,出门你最大!”
包进财比包满意小几岁,但论起辈分却是包满意的族叔,所以经常口无遮拦,当众喊包满意为“包仔”,这让包满意感觉掉价不少。所以每次出门,包满意都不厌其烦叮嘱他。
黄家大厝坐落于孔庙东侧,那是座气派的大院落,高高的围墙外,两名公差正蹲在墙角检查着什么。黄如雨与邢捕头站在门边,不时拿袖子擦拭眼角。
“满意先生,你总算来了!”邢捕头哈哈大笑:“这样,最近府衙事务繁忙,我没空来处理黄老爷家出的这个怪事,你就替我把那些该死的混蛋给找出来。”
包满意前后帮了邢捕头不少忙,他的能力深得邢捕头认可。因此只要机会合适,邢捕头都会巧妙地把一些职责内的事,当作生意推荐给他。
“大人,我们满意斋做事,包你满意!”包满意笑道。
邢捕头一行走后,包满意才疑惑地看着贴满白色纸花的院门:“黄老爷,府上出什么事?”
“鸿儿,他,他不见了……”黄如雨眼角通红,“包先生,无论如何,你得帮我把他找回来啊!”
包满意和包进财不由对视一眼,黄如雨的儿子黄鸿,不是两天前才逝世吗?
黄家大厝是典型的泉州宫殿式民居,前后两进五开间,进门左右各有一间下房,合称下落。下落之后是天井,两侧各有一间厢房,当地人称之为崎头。天井之后是主屋正厝,中间是厅堂和后轩,两边各有四间房。在大厝两侧和后轩各加了座护厝,作为下人住房和储物间。
大厝里处处挂白,大厅已被改设成灵堂,上首八仙桌上燃着香烛,供着果品,摆着黄鸿的灵位。下首则横着一副红漆棺木,棺盖揭开一角,可见里头铺着寿布、枕头,以及大叠黄钱、锡箔。奇的是,还有一块条石。
黄如雨年逾六旬,早年曾经随船出海做生意,挣下偌大家业,膝下只有黄鸿一子。
黄鸿十六岁后也随船出海。但在二十岁那年赶上一场大海难,偌大一条船,就他幸存。回来后他便不敢再出洋经商,而是开了个绸缎铺子,与蕃商做生意,一晃就是三年过去。
半年前,黄鸿生了场病,黄如雨遍请名医,却阻止不了病魔对爱子的侵蚀。两天前,黄鸿终究是溘然离世。
黄如雨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万分,决定停灵七天,过了头七再送儿子入土为安。
昨晚,黄如雨见仆役连日守灵,都劳累不堪,就在一更天的时候让他们下去休息,他自己守到二更天也困乏不住,便进屋歇息去。
“早上起来,灵堂里好好的,我也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直到有个细心的家奴发现,棺材底下多了三双陌生的大脚印,我才注意到昨天刚钉死的棺盖好像摆歪了,用力一推竟然开了,鸿儿尸体已经不见了,里面多了块石条……”
黄如雨说着,老泪横流:“包先生,请你一定要把鸿儿找回来!”
“放心吧,我们的宗旨,就是包人满意。不过……”包满意不说话了,目光落在黄如雨拭泪的手上,发现上面布满纵横交错的淤痕、伤疤。
“明白,我明白!”黄如雨忙招了招手,便有一名家奴将两大锭银子捧到包满意面前来。
“这是一点意思。等找到鸿儿,我还会重重答谢先生的。”
包满意示意包进财收了,口中笑道:“黄老爷您放心,我们做事,包您满意。”
这世上鸡鸣狗盗繁多,盗人钱财、衣物、鞋袜乃至一针一线都有,但是盗人尸首这种骇人听闻之事,以包满意的博闻强识,也是闻所未闻。
灵堂内唯一的线索是那三串模糊的陌生脚印,其中两串从灵堂内延伸到围墙边,显然盗尸贼就是从围墙外爬进来的。另一串则只出现在灵堂中。
至于棺中石条,则取自院子墙角下一堆乱石中。
包满意想了想,让包进财将棺盖翻开。只见棺盖内层,一根根钉子,整齐从木板里透出,钉身挺直,丝毫弯曲也没有,棺盖边缘也不见一点撬痕。
“这……好深厚的功力!武功都这么高的人了,还来偷人干嘛,这都是什么世道呀?”包进财咋舌不已。他多年习武,一眼就看出来,这棺盖竟是让人徒手平平给托开的。唯有武功高绝之辈,才能做到这般举重若轻。
“不是偷人,是偷尸。”见黄如雨听得脸都绿了,包满意忍不住瞪了包进财一眼,又道:“黄老爷,能不能带我们去鸿少爷房间看看?”
黄如雨犹豫一下:“我是要你们找回鸿儿……”
“这事儿透着蹊跷。要找回鸿少爷,得先知道为什么有人会来偷他的尸体,也许鸿少爷的房间里,会有我们要的答案也不一定。”
黄如雨沉吟片刻:“好吧,不过等下你们可不要见怪……”边说边从家奴手里接过一个烛台。
作为家中嫡子,黄鸿按照泉州人的习惯,住在大厝中最为尊贵的二进东大房。房门外垂着厚重的布帘,推门进去,里头黑黝黝的,一股霉气扑面而来。
“光厅暗房”是泉州大厝的特色,但黄鸿的房间却暗得离谱。
包满意眯眼看了片刻,才发现屋里的小窗、天窗及一切孔缝都给封死。如此一来,光线进不来,恶臭出不去,怪不得黄老爷不情愿带两人进屋来。
烛光下,屋里一片脏乱差。靠西侧摆着一张紫檀调月洞门架子床,上面凌乱堆着床鸳鸯戏水被,污渍斑斑,霉味重重;南侧则放着一个博古架,大小不一的格子里摆着各色瓷器古玩,均是灰尘有半指厚;东侧窗边,则放着张条案和一个梨花木太师椅。案上放着纸墨笔砚、笔架、笔搁,中间是一些散乱的宣纸。案下则丢了一地皱巴巴的纸团。
包满意走到那张条案边,捏着鼻子捡起一个纸团,摊开一看,上面是一些被浓墨涂抹掉的文字,已看不清内容了。他又捡起一个,只见上面写着个小小的“古”字。包满意随手丢了,再捡起一个,上面写了个“胡”字,字上打了个触目惊心的叉。
“胡?”包满意喃喃自语,继续查看其他纸团,发现有七八团纸,都是写个胡字就被涂抹得一塌糊涂。
“黄老爷,这真是鸿少爷房间吗?”包进财看着四周,“怎么像猪圈呢!”
黄如雨黯然叹了口气:“这孩子……我不该让他出海的……”
原来,黄鸿海难归来后,受惊过度,整个人全变了,特别没安全感又怕光,就把窗户都封死。
“鸿少爷不是还在外面开店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在家里不对劲,到了外面好好的,光鲜又体面,但回家就脸色苍白,关到房里饭都要我送进去……我想要为他找个女人他也不同意,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能活多久。也怪不得这孩子,在海里飘了那么久,虽然活下来却不知受了多少苦。”
黄如雨又抹起眼泪来。
包满意边听边随手拿起床头一个椰子。
这种硬壳坚果,泉州本地并没有,都是由南洋蕃商带上岸来,每个价格都不菲。想吃它里头的肉汁,就得拿刀劈开它的外壳。但是这个椰子并无劈砍痕迹,份量却极轻。
包满意不由奇了,借着烛火仔细一看,发现椰子中间有个小洞。他将洞口对着手掌摇了摇,一些白色的粉末从中倒出来,落在掌心。
“这是什么?”包进财奇道。包满意嗅了嗅:“黄老爷知道吗?”
黄如雨摇摇头:“椰子里面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包满意没多说,拿起一张纸,把一些白色粉末包起来。
“包先生,这跟鸿儿被盗,有关系?”
“现在说不来。鸿少爷平时可跟人有过节?”
黄如雨断然道:“怎么可能!鸿儿以前别的不多,就朋友特别多,做了生意也是对谁都一团和气,从没听过他跟谁红过脸。”
“我知道!”包进财突然一拍脑门,“一定是有个武功高强但又像我一样穷得揭不开锅的人,想用鸿少爷的尸体,来敲诈勒索黄老爷!”
见包满意和黄如雨都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忙道:“你们别看我,我是有节操的,不会做这种事的!”
包满意笑了:“好像有道理!不过,果真那样,盗尸之人应该要把棺盖敞开才对,为什么又要盖回去,还在里头放个石条?”
包进财顿时哑然。
“老爷!不好了!”一个家奴突然惊恐地从外面跑来,手里摇着一把匕首,匕首上扎着一封信,信上染着鲜血,“不知谁把这封信插在大门上。”
黄如雨哆嗦着拆开信,脸色刷地白了:“这……歹人好大胆!”
包满意接过那粗糙的信纸,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想要令郎的尸体,明日辰时,提一千两银子,到东湖波恩亭听候下一步指示,不许报官,否则碎尸万段。”
“包仔……不,老爷,看来让我说中了!”包进财得意地说。
包满意皱着眉头没说话。
包进财道:“黄老爷,你备好银子,明天我们陪你去就是。哼,这种无德武夫,就算他再厉害,我包进财也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黄如雨面有难色,“那么多银子……唉,我现在就穷得只剩这座大厝了。”
包进财奇了:“怎么可能?一千两银子对黄老爷来说算个什么事?”
黄如雨苦笑道:“以前或许不是,但这几年给鸿儿的店铺赔得太多了……”
原来,这些年黄鸿开的店铺一直只赔不赚。黄如雨每月都要动用老本为他贴银子。黄家早是空有其表了。
“我今天就去找钱庄借钱,只要能找回鸿儿,我就不要这张老脸了!”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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