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不如变化快，不到一个月，柔荑就在女真君王接连不断的鸿雁传书中败下阵来，乖乖收拾起了回程的行囊。她行程紧张，启程的那一日偏恰好就是欧阳燿与折夏舒成婚当日。欧阳烨搁置了手头所有的朝务与战报，只在婚礼上草草露了一面，然后就将云扶一个人留在黎王府，自己则是带了几名暗卫，亲自护卫柔荑，直至她的车驾行出淮南行省。离别时兄妹二人执手相看，柔荑又千叮咛万嘱咐了自家哥哥许多事情，这才一步十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
    直到远远看见拖得长长的明黄色仪仗队与地平线尽头血红的夕阳融为一体，欧阳烨这才收回自己的目光。他扭了扭僵直发酸的脖颈，忽然想起了柔荑出嫁那一日的如血残阳，半是感慨半是无奈地道：“身为兄长，每次却只知告别不知迎接，朕是不是很失职？”
    天翊眼观鼻鼻观口，回答谨慎而又小心，好似在顾左右而言他，“女真王待公主如珠似宝，只要公主愿意，随时都可以回家。”
    “这倒也是。”欧阳烨面露释然，转而望向站在天翊身后第一位的劲装女子，淡淡道：“等这项护送任务结束，你就是天琊宫的正经儿暗卫了。既然天翊觉得你是可用之才，朕也就不想再提过去的事情……至于以后……”
    楚莲察言观色，行了标准的抱拳礼，恭敬道：“属下明白！皇上仁慈留了属下一条命，属下无以为报，今后一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她身侧稍后位置上的辛戌面露微笑，“皇上您是不知道，小莲确实极为拼命。暗卫的考核那样难，连臣和辛亥这些自小在天琊宫受训的大男人都足足考了好几年，小莲半路出家，却竟然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通过全部的审查，简直就是这个！”他说着竖起了一根粗壮的大拇指。
    “阿绮也是半路出家，也只用了一年。是你们这些大男人太过惫懒，连女孩子都比不过。”天翊不动声色地拍下辛戌举在半空中的手，“皇上面前，怎可随意动手动脚？”
    辛戌嘿嘿嘿地尴尬笑着，赶紧将挨了一击重击，痛得发麻的右手缩回来。欧阳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满面忠诚正气的童楚莲，流彩四溢的桃花眼中荡漾着说不出的情绪，好似探寻，好似欣赏，又好似试探。那绝美眼眸中的一丝丝不明显的欣赏让天翊心一沉，试探道：“皇上？您是不是该起驾回宫了？”
    “唔。时间也差不多了。先去黎王府接皇后，然后再回无极城吧。”欧阳烨翻身上马，他今日未曾束冠，玄色的长发随着他飘逸的动作在空中四散飞扬，一举一动，随意而又优雅。暗卫们亦同时上马，呈众星捧月之状将欧阳烨围在中间。几人勒紧了缰绳，以雷霆之势在整齐划一的马步声中疾迅前行，远远地将驿站甩在身后。
    进入圣京城，欧阳烨不得不缓缓放慢了马速，待接到云扶之后，干脆就弃马换车，陪着自己的妻子一同坐在四面透风，车帘高挽的六架马车之中。帝后二人一面说着着闲话，一面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圣京城的车水马龙。此时正值夕阳西下，大多数的人结束了一天的繁重工作，正拖着疲惫的脚步，向着自己家的方向慢慢走去。归家的百姓们挤得熙熙攘攘，充耳可闻的皆是各色各样的吆喝叫卖之声，云扶感慨道：“臣妾生于圣京长于圣京，却从未仔细欣赏过傍晚时的圣京。世人不辞辛劳，忙忙碌碌，是不是就为了回家这一刻的期待呢？”
    欧阳烨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光却透过层层人群望向最远端高然耸立着的无极宫城，“佳肴鸿宾，美酒醉欢，君不见纪女郑郎多袅娜伟岸，却不及无极三阙遥望社稷安。”
    “圣京四景吗？”云扶今日虽为微服出行，但却依旧描严妆被华服，自眼角拖长的眼线凌厉异常，无端地将她温和的杏眼描摹出几分不敢直视的锋芒，“不过细细算来，荥阳郑氏主族覆灭，姿姝代发修行、姜娆入侍无极城，纪女郑郎不在，这四景到底是缺上了那么一环。”
    熟悉的名字让欧阳烨心念微动，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慢慢松开了与云扶交握的右手，转而缓缓婆娑起了左手拇指上的白玉龙纹扳指，仿佛想要将自己难言复杂的纠结情感一圈圈地深深揉入圆滑温润的白玉之中，“皇后觉得，这位黎王正妃，如何？”
    云扶微微一笑，眼底却流淌着难以辨别的思绪。她歪着头看向欧阳烨，半是玩笑地道：“黎王妃性子太过直白霸道，不似中原女子的娇弱若水。臣妾还是更喜欢黎王殿下的两位侧妃，毕竟她们与臣妾出身一样，都是四侯五家的嫡出小姐。皇上……不会觉得臣妾护短吧？”
    “怎么会？四侯五家虽然内部矛盾重重，但面对其他势力的时候从来都不缺少相连相携的想法。不然，又怎会屹立至今？”欧阳烨捏了捏云扶的脸庞，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从前的少年时光。那时相对而坐的只是琴瑟相和的一对普通夫妇，而非心思深沉的帝王与筹谋隐忍的皇后。他没有默默握紧手里滑腻的脂粉，而是将那一手白腻递到云扶面前，笑着道：“这几天后宫以身作则，为党项前线捐了不少银子。朕正自欣慰，却不想小扶你如此实心，竟然这般偷偷委屈自己。身为大夏母仪天下的皇后，怎么能往脸上涂抹这样普通的铅粉呢？”
    云扶也不尴尬，随手取出素白手帕轻轻地擦着欧阳烨的手，“皇上观察体贴，臣妾甘拜下风。说来也巧，今日身上的粉盒正巧用空，臣妾又害怕花了妆于仪容不整，就令杜若随手买了一盒铅粉。原说还想着与民同乐，既然皇上嫌弃，今后臣妾不用便是。”
    欧阳烨点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反而遥遥一指金玉河畔的热闹异常，“那边似乎有些太过热闹。”他勾了勾手，向着在马车一侧垂手而立的郎顺生道：“小顺子，你去看看。”
    低调简朴的车驾缓缓停下，欧阳烨先下了马车，又回首将云扶抱下来。两人并肩而立，皆是好奇而又不失机警地打量着那透着明显诡异的人声鼎沸。
    郎顺生回来得很快，不过一小会儿，他就垂着手小跑回来，伏在欧阳烨耳边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欧阳烨长眉一挑，伸手揽住云扶的肩膀，“皇后，你相信天降吉兆吗？”
    云扶有些摸不着头脑，“天降吉兆？皇上……”
    欧阳烨笑而不语，转而细细打量着自人群中缓缓走来的靓丽女子。她云鬓高耸，美眸低垂，腰若细柳，面似芙蓉，在欧阳烨面前盈盈下拜，“臣女李氏金玉，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似曾相识的面容勾起了云扶的某些回忆。她极力思索，这才发现眼前的女子竟然是静嫔李金绫的庶妹，秀女殿选时被赐了鲜花的李金玉！她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郎顺生会意，取过金玉虔诚捧着的五色原石，恭恭敬敬地递至欧阳烨手中。御林军的将士们早围成一个圈，将因好奇而聚拢过来的百姓隔离在外。天翊又示意几名暗卫分散到人群中，时时刻刻警惕着所有的动向。
    直到确认了并无任何大碍，欧阳烨这才拉着云扶，一同低头打量那块石头。那五色原石不过婴儿巴掌大小，被流水冲刷得极为光滑，隐约还可以看见上面刻着八个字，在火红的夕阳中泛着祥瑞的红光。
    “天佑而命，大夏永昌。”欧阳烨低声呢喃着，修长的手指抚过每一个字，最后似笑非笑地望着金玉，“这块寓意吉祥的石头，是你发现的？”
    “回皇上话，此石确是臣女所发现。”金玉臻首轻垂，目不斜视，“臣女偶尔路过河畔，却见水里红光一闪，一时好奇便靠近查看，却正见此石静静躺在那里。捕鱼的老人家都说……都说………这是天佑大夏的上上吉兆。昔年太祖就曾偶得一块上书周亡夏兴的五色吉石，然后方开创了大夏的万年基业……”
    欧阳烨自然知道自己祖宗的那块五色吉石。不过时运不济，那块寓意昌盛的石头和他最好的朋友高云扬一样，早就被黄河卷起的滔天巨浪冲得无影无踪。只可惜护国寺丢失了太多国宝，谁还会记得一块小小的甚至有可能是伪造的不起眼的石头？至少太祖他老人家，就未曾因为这块石头而牵魂入梦，来找欧阳烨这个不孝子孙算帐。
    道理如此，围观的百姓却不懂。他们只看见了自己的帝王在微服出访时路过金玉河，然后便有一名名为金玉的少女发现了一块五色吉石。党项之战接连胜利，如今金玉河畔又现天赐吉兆，这分明就是上天对欧阳烨的认可与褒奖！他们心悦诚服的同时不由接连跪倒，纷纷山呼万岁，声震天际。
    重重称颂声中欧阳烨对上了云扶了然的目光，见后者面露笑容，他的内心不禁快速运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