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阋墙  番外3、卫疏歌——千树万树梨花开(450枝加更)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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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疏歌生在陇右行省名为三梨村的小小村落。那里气候湿润,土壤肥沃,所产的软儿梨果肉绵软果汁充盈,乃是名扬天下的上等果品。每逢清明,家家户户的梨树都仿佛约好了一般齐齐绽放,一朵一朵的雪白梨花迎着清风而开,好似朦朦胧胧的白雪,轻飘漫卷着将整个村子温柔地包揽在最中间。
    疏歌的父亲是村子里最勤劳的梨农,黑红的脸上挂着憨厚的微笑,春去秋来风吹日晒,种出来的梨又大又甜,总是能比旁家卖上更高的价格。她的母亲年轻时是十八里山沟中最俊俏的花,一口太平鼓词从山尾袅袅升到山顶,听得红彤彤的太阳都害了羞,悄悄躲在绕缠的白云身后。夫妻二人虽没读过什么书,但却总愿意身体力行,用最简单朴素的道理教育她,譬如与人为善,譬如不贪小,譬如实话实说。一家三口衣食无忧,生活恬淡但却格外幸福。
    所以疏歌一直在想,若是有来生,自己一定还要托生成父母的女儿。
    当采选宫女的太监来到三梨村时疏歌正站在小小院落的木质梯子上,一朵一朵的收着落在树干上的梨花。只一眼,为首的刘公公就透过她尚显稚嫩善良的容颜看出了她沉稳但又不失灵巧的气质。宫女最重要的不是惊为天人的美貌,而是合适的性格以及合适的机遇。眼前的女子既有着未曾琢磨的天真,也有着成功的家庭教育所培养出的独特风骨。他有预感,只要命运能够永远垂青,这个女子的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疏歌自然不清楚阅人无数的刘太监对自己的评价,她捧着手里的采选令,陷入了单纯的愁绪,那样的愁绪好似春蚕吐出的丝,一缕缕地将她的一颗心紧紧包住。她是独女,自然不想抛却父母,一个人跑到遥远的无极城。而且……她咬住了嘴唇,想起了隔壁铁匠铺面容爽朗的民成哥哥。
    她不想一走十数年,最后成为别人口中的回忆,看着她的父母孤独老去,看着她的青梅竹马另娶旁人儿孙绕膝。
    可想归想,她不可能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抗旨,只好慢慢收拾了包裹,乖乖随着无极城的采买车队踏上去往圣京的遥远路途。临行前全村乡亲都聚集到一起,七大姑八大姨争相与疏歌拥抱,大爷们则偷偷给刘太监和那些侍卫塞了不少最新鲜的梨子,陪着笑容央求他们眼中的“大官”多照顾照顾疏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大多为人实在,只想着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他们自小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少吃些苦。他们不知道,那些在他们看来无比珍贵的梨,不过成为了大官”茶余饭后的取笑谈资,被吃吃扔扔,大部分都进了山间野兽的肚子中去。
    送行的人很多,疏歌却没有看见自己的父母,没有看见民成哥哥。她默默叹了一口气,不见也好,省得临阵情怯,自己再舍不得。
    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要,与人为善,助人为乐,只要能做到这四点,自己一定能捱到平安出宫。
    小小的少女满怀与年龄不符的愁绪踏上了命运的马车,她以为归期在望,却不知何为一面永别。
    疏歌被赵司乐选中,成为尚乐局的一名舞姬。第一天受训她就按捺不住,脱口而出道:“赵司乐……我明明上报刘公公说我擅长唱歌啊!为什么要让我学跳舞?要不……我给您唱一段太平鼓词?”
    赵司乐不动神色地打量着她,淡淡道:“皇上喜欢舞蹈。”见她一脸悻悻,充满了喜好被无端剥夺的抑郁,就又提点了一句,“这无极城,重要的不是你想做什么能做什么,而是主子想让你做什么能让你做什么。你如今还小,慢慢就懂了。”
    疏歌虽似懂非懂,但依旧顺从地点点头,开始埋头苦练压筋劈腿等一系列基本功的。她渐渐养成了在人前保留实力的习惯。每一次的舞技考核,她的成绩虽然比不上浣衣婢出身但却技艺惊人的孙黛青,但却总是比大部分舞姬强上一点。自然,也只是强上一点点而已。压抑自己的才能甚至于真实的想法与喜好来迎合别人已然成为了她最擅长的事情,就好像一张面具,经月经年地戴着,自然深入皮肉,轻易摘不下来。
    赵司乐口中的皇帝很快成为了先帝,疏歌也渐渐长大。当她身被铠甲扮作攻城士兵站到台上,第一次近距离看见那英俊帅气的少年帝王时,她已然忘记了曾经心心念念的民成哥哥,忘记了小小院子里满眼眼泪与期盼的父母亲,只沉浸在少女初初长成的情思当中。
    很快她就赢来了命运的垂青,成为了俊俏帝王的众多女人之一。她想要往上爬,却又发现自己格外力不从心,只会继续从前的沉潜生活,不争不闹,想要以安静的气质引得帝王的一次回眸。她看着无极城的嫔妃一个个离去,亲近的、不亲近,都在花一样的美好年华时乍然凋零,徒然留下无限唏嘘,却依旧存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自己能让帝王折腰裙下。
    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了孩子,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中了蛊毒。她以为自己不上报胎像不稳的小聪明可以博得帝王相对长时间的怜惜,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不过是为人作嫁,自始自终都处于他人的算计当中而已!
    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然不剩下多少时间去后悔。无极城仿佛一场上好的戏剧,你唱罢来我方登场,永远都有新的焦点持续不断地吸引着人们的视线。皇后新得一双子女、周昭仪风风光光的德妃册礼、惊风一直未愈的长公主、接连胜利的大小战役……诸事目不暇接,或欢喜,或悲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念想都有自己的无奈,如此这般,还会有谁去在乎一个小产中毒的常在?
    她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目所能及的只有灰暗的帐顶与晦涩的阳光,还有窗前一盆枯萎了的重瓣荷花蔷薇。蛊毒摧毁了她大部分的身体机能,只勉强给她留下一口气。彻日彻夜的疼痛与瘙痒入骨的酥麻之感剥夺了她的睡眠和感官,蔓延在每一寸肌肤上的细小伤口一动就会流血不止,让她连抬手都成了问题。贴身侍女早就不见了踪影,德妃虽时有照应,但派来的大宫女新巧却每次都捂着鼻子,将各色补品放进来之后转身就走,生怕沾染了晦气一样。
    等待死亡的过程漫长而又艰辛,疏歌回想起从前,想起来了她曾帮助过的那么多人。尚乐局的新晋舞姬、内务府的跑腿小内监、钟粹宫的扫洒宫女……那么多的人曾笑着感谢过她发誓要与她生死与共,却没有一人愿意对现在的她施以援手,哪怕是一句简单问候,都没有。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她了解地笑了笑,转而开始回想起小时候的日子。软儿梨滋味香甜可口,咬在嘴里是温软的触觉,仿佛初生时母亲抚过自己的双手;村落的每一个角落都充盈着梨花的淡淡香气,不似无极城,随处随地都漂浮着那些昂贵精致的熏香;民成哥哥打铁的技术最好,他对自己说,将来要做大将军,然后让她成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诰命夫人;自己被父亲驮在肩膀上,伸出一只肉呼呼的小手去够树上的梨花……很多她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突然清晰了起来,她迷迷糊糊睡去,又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却发现闵恩知正坐在床前,笑着望着她。
    疏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三确认那道艳丽的倩影并非幻觉后方迟疑道:“闵姐姐,你怎么来了?”
    恩知狭长的眼眸中闪着近乎残忍的光芒,她素手未戴护甲,却捏着一柄闪着寒光的银制小刀,“顺姐姐与本主同宫而居,这样大的缘分,妹妹怎么能不来送您一程呢?”
    “你什么意思?”疏歌警觉,想要直起身子,周身的细小伤口却在她刚一动作的那一刹尽数破裂,一小股一小股的鲜血蜿蜒而下,沿着床上肮脏不堪的褥子慢慢流到脚地上,慢慢流到恩知脚上刺绣精致的藕丝步云履之上。
    浑浊不堪的空气中渐渐有鲜血的味道弥漫而开,恩知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只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起来。她举起银刀,慢条斯理地转向疏歌,似乎卧于她眼前床榻之上的并非行将朽木的虚弱女子,而是一个亟待琢磨的艺术品,正等着她的开发。
    周身渐渐传来麻痹的感觉,疏歌这辈子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出自她慕孺情深的父母,不是出自她懵懂喜欢过的少年,不是出自她曾深切眷恋过的帝王,却是出自一个野心勃勃的异族女子之口。
    闵恩知难掩兴奋的话语将一个惊天动地的阴谋展开在疏歌眼前,可她却再没有任何力气继续看下去了。
    顺贞妃卫氏,名疏歌,本为尚乐局舞女。元熙三年九月,册官女。累晋至顺常在。四年四月,小产而逝,年十七。以嫔礼入葬坤陵妃园寝,后追加封顺贞妃。无子。
    《夏史•嫔妃列传•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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