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君生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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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曾经,陈暮南是一见面就夸自己的爱人怎么聪明,怎么厉害;自从那会车祸这小子两条腿瘫了以后,这事儿连提都没跟我在提过。
本来他已经和植物人差不多了,过了五年才修养的差不多。却还是说话不利索。许多年前。暮南就跟哥们儿们下过死命令:以后不管他出什么事,都不准告诉他爱人。
说他是好男人,怕他爱人担心?笑话,两个人以前在一起就是陈暮南一厢情愿的。刚捂出来点热乎劲儿,还没有下文儿呢,就拖着人家去办了婚礼度了蜜月。他们两人的婚姻是没有法律保护的,这小子怕的是万一自己出了什么事,爱人跑了没地儿找,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但是,这是他的说辞,哥几个都知道。
不过就算现在他再说自己爱人如何如何,再也没人骂一声笑一句了。
<一>
说起陈暮南的爱人顾砚寒,哥几个谁也不敢说一句不服。那可是新一代的好三藏,新社会领导下的好唐僧。教高中的时候劝得暴力的戏子将军傅云麾迷途知返,荣升大学教授以后舍身成仁,让陈暮南这样的飞扬跋扈的少爷浪子回头。最让人称道的还是顾教授的名气。东部地区最年轻的历史系教授,在H大教书的时候挂科率为零,手底下的孩儿每年总有拿奖学金的。这战绩,不服不行。
当年我和傅云麾同在顾老师手底下学习,傅云麾当年打架有多凶残我见过,顾老师的人格魅力有多大我也见过。傅云麾那真是油盐不进、好赖不听,拿头撞南墙能把自己屁股都撞墙里还不回头的人,心高气傲,仿佛这世上没有比她更狂的人。这样的人能真心服过谁?又能对谁言听计从,任人差遣?
可就是这样的傅云麾,听说了顾老师被H大聘请来教书,在团部上上下下磨了不知道多少天,就怕老师受委屈,非要来负责H大的开学军训。
当时陈暮南就被她盯上了。
小子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跟云麾死磕。有一回就是把运会个惹急了,罚的重了,这混小子就直接累瘫在操场边上。听云麾说,是让顾老师发现然后背到医务室的。听说了是被云麾罚的还一个劲儿的道歉,让那小子别计较,怕是耽误了云麾的前途。为了道歉,他负责了这臭小子住院期间的伙食。然后,然后就被这小子赖上了赖了二十年。
臭小子回忆说那天下午他躺在医务室雪白的病床上,手上挂着吊瓶,听一个好看的男人很温柔的陪他讲话,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洒在男人身上,衬得他像是一块岁月细细琢成的美玉。
这个比喻被大家嘲笑过无数次,笑他是从小缺爱导致的。当年顾老师已经三十八了,大了陈暮南整整二十岁。男人年轻的样子我们见过,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但在过几年,这个男人除了时光,什么都没了。二十年,说来也太长了,长得一人已归尘,另一个还未白头,而陈暮南个傻子就在后面乐呵呵的追,就是追不上。
云麾说,他头一次说他对顾老师有意思的时候是在大二。军训后,两人关系铁的跟亲弟兄似得,暮南也愿意打入云麾的朋友圈。那天他把云麾约到大家伙儿经常去的那个还算有格调的小酒吧,也不说话,就是一直喝,云麾也陪着喝。喝够劲儿了,敢开口了,就晕晕乎乎的跟云麾交了底。
那是云麾从军以后第一次再在街头揍人。
那小子话还没说完云麾就抄起酒瓶子拍在他头上。玻璃渣扎进肉里,生疼生疼的。云麾的拳头就跟在酒瓶子后面砸了过来。暮南也不躲,就坐在那儿任云麾打。我被老板打电话叫了过来,赶到的时候看见两个伙计死死抱着云麾,云麾死命的挣,衬衫的扣子都挣开了,露出里面勒胸的内衣,头发散了,右手也被玻璃划破,可能是打人打得厉害了,整个手都是青的。就这样还想往在哪儿静静坐着的暮南身上招呼,边哭边骂什么白眼儿狼,什么你也配。。看她打了这么多年架,还是第一回见她这么狼狈。还是打别人打的。
我上去一把把那臭小子拉走,那小子却坐在那儿跟座钟似的死死坐在那儿,脸上全是淤青,额头上的血也是流了满脸。但细细看,那小子却在笑,笑得张狂,好像被打的不是自己一样。
老板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使劲把不知死活的小子拽出了酒吧。把那小子交给当过护士的老婆,让她带小子去她们医院处理,又拐回酒馆,去拽云麾。
我再回到酒馆时,云麾就静静坐在原来的座位上,低着头不说话,头发衣服也不整理一下,只是一杯一杯的给自己倒酒。
我在她对面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点了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问:“老五,怎么了,这许多年没见你发这么大脾气了啊,你这是下死手啊!我要是不来得快,那小子恐怕就是被人抬着出去了吧!你和小曦的约定呢,你的前途你不要了!”
云麾“啪”的一声将酒杯一磕,大吼:“大哥你少拿小曦压我!”不知道是酒劲上来还是怎么,她吼完以后,就拿手撑着头,无力地摆手:“大哥啊……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啊!你不知道这有多难啊……“
那是我第一次听她哭,哭的那么凶,想草原上受伤的头狼。
她是个真真正正的山东汉子。知道恩,知道义,知道情,比谁都讲侠义,可就是这些美好的东西,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她可能是想到了自己,不想世上再有一个傅云麾。
那天我就在酒吧坐着,看着在桌子那边睡过去的云麾,一根根的抽烟。直到天亮,掐了烟。我觉得应该给那小子长长记性。
<二>
有些事情栏是拦不住的。臭小子像是把傅云麾这个老法海当成了九九八十一难中的神级BOSS,扛过了云麾,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没什么能拦得住他的了。
两个人还是在一起了。
顾老师也曾是千般顾及,万般纠结。他见识了云麾的感情,他也害怕,会毁了陈暮南。宁可当他的床伴也不肯结婚。
就算现在的人再怎么开放,这种感情也是见不得光的,也是世俗不允许的。任你字字泣血,指着万人控诉,讲的那夏日飞雪,江河倒流,讲的那山崩地裂,讲的那白骨同悲。也不见世人点头说个是。毕竟,谁也感动不了命数。
少年人却总是不懂这个理儿,总想着爱,就能铭心刻骨。
两个人在一起了。用了五年,才打通所有关节。婚礼办的排场不大,够精致,却是处处缺点什么。他们没有请教父,没敢请父母,没有寄给好友那一封封喜庆的红帖子,甚至没有那民政局再便宜不过的九块九的小红本。
直到婚礼举行的前一个小时,还没换上新郎白礼服的顾老师还试图逃跑,却被我领着老三抓了回来。这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小子把心思告诉了顾老师后,他就不断地躲,恨不能就此消失,世上再无他顾砚寒。
但这小子家大业大,不管顾老师躲到哪儿总能找出来,甚至敢到云麾家里找人。
我坐在台下的贵宾座上,端着香槟,台上两个人说着誓词,看着两人交换戒指,看两人笑了,笑的那样的幸福。跟我当年结婚的时候和妻子一般,两个人的手紧握在一起,十指交叠,戒指像是两人各取一缕魂魄化成了天上明星。
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他们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就算是我们罪大恶极,在婚姻问题上都不会任人指摘,最起码能有法律的保护。而他们却要献出他们的前途,他们的幸福,他们的血,他们的骨,去堵不相干的人的嘴!
暮南挨了父母不知道几顿揍,公司和学校的宣传部不知道多少次半夜爬起来去处理网络上的言论。顾砚寒在H大从一个万人景仰的学术教授变成了一个低声下气,处处低头的小教师。替学校写做课题成夜成夜的不睡觉,最后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们就这样到底是图啥呢。
“就图这么多年,我被人真心疼着;就图总有个人能想一想,念一念;就图我死后黄泉路上,不会成了个可怜的孤魂野鬼;就图孟婆递给我孟婆汤问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时候,我不会举碗就干。”
小子说这话的时候,云麾气的冷笑:“小子,干了那碗孟婆汤,他可不认识你了,你可还是个孤魂野鬼。”
云麾向来是个幸运E,我从没想过,这一次,真的讲对了。甚至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
<三>
以前老三个单身狗总是说秀恩爱死得快,谁知道,每天恩恩爱爱了好几年的两个人莫名其妙的遭“报应”了。
那天暮南出完差从飞机场回家,所坐的车在过十字路口的时候,被一辆超速的车撞了。暮南被从开着的窗户撞出去,而那开车的疯子没停下,又冲着暮南冲了过去。幸亏暮南躲了一下,躲过了致命伤害,但车轮还是直接从他两条腿上压了过去。
警局的人查出来是个恐同症的人干的。
云麾气的冲到审讯室死死把着铁栅栏怒吼:“凭什么!凭什么我们的生活要你们说了算!我们相爱干你们**事,老天都没下雷劈死我们你个垃圾算他妈个什么东西!”
是啊,凭什么,他们谁也没有妨碍,只是安安静静的过他们的日子,凭什么不允许?
当时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进行了截肢手术。
看着暮南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插得全是各种仪器,而被子下却是塌下一块。手术是暮南的姐姐签的,我们没有通知顾老师。
呵,通知了顾老师能有什么用?他签的字,谁又能承认呢。
之后的事情接踵而至,忙得人屁股都沾不了凳子。暮南有个姐姐这时候只知道伤心,外甥还小,刚大学毕业就要去接手公司,幸好老二个经管高材生还够义气直接辞了工作到公司里帮衬着。暮南怕被找着,刚能被允许转移就到了国外修养。我和几个和他们俩都熟的朋友兜着圈地骗顾老师。说什么在国外护照丢了、公司忙、外国事情多之类的理由都说烂了。云麾不会说谎,成天躲在部队里不出来,看见本地的电话号直接拉黑。兄弟几个,像做贼一样。
不过顾老师也没让我们瞒太久,当大家词穷的时候,运会打来电话说,顾老师丢了。昨天一天没去学校,也没请假。
那天还没到报备时间,警局还没办法出警,只有我们几个满城找,害怕错过了一星半点的细节,也不敢坐车,久不运动的人一人一辆自行车,从早起早餐摊还没出摊,找到将近日落。忘了是谁在电话里提了一句,顾老师是不是在海棠苑。
海棠苑其实就是个书屋。是江南老院落改造成的,之所以叫他海棠苑,是因为那小小的院落中有一颗百年的海棠树,花开的正好时,顾老师喜欢到那里要一杯茶,那一本书,一坐就是一天。
可现在是什么时节?现在是隆冬,海棠树只剩下干枯的枝干和袭人的冷意。海棠苑此时也应该只有几个闲聊的服务生和那条温顺的大金毛靠着暖气发呆。
但我们还是去了,谁知竟真的在海棠苑找到了顾老师。
他就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捧着杯热茶,那这本书,静静的看着,夕阳投射进来,洒在他身上,与窗外白雪融为一体,仿佛时间就静止了,岁月静好。
他一看我们来了,就冲我们浅浅笑了一下,说:“太阳还没落,让我再坐会儿。”
老师是个风雅的人,应是这难过含有的雪景让他入迷,让他留恋。
我们没多想,没多问,就静静地坐在旁边。直到整个H城灯火璀璨,太阳彻底被夜色吞没。
老师苦笑一声:“走吧,回去吧。”
第二天,顾老师又不见了,最后还是在海棠苑找到了他。
第三天,第四天……直到冬雪融化,迟钝的我们才发现不对。
这回是云麾找了过来。
顾老师还是如往常一般坐在靠窗的座位,手中一杯热茶,一本书。
云麾走过去,轻轻推了推顾老师:“老师,走吧,还有好多事情没做的,学校里都忙坏了,跟我回去吧。”
顾老师还是那一句:“等等,等太阳落了再走。”
“为什么要等着太阳落?”
“今天呐,是暮南二十五岁生日,我问他要什么生日礼物,他说要我就在这里等他,如果太阳落山他还没来,这次礼物就免了。”
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块雕成竹子样式的玉质胸针:“我选的礼物不太好,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话还没说完,那个在部队里铁骨铮铮的傅云麾扎到老师怀里放声哭了起来:“老师啊!值得吗,值得吗?他不要你了,陈暮南他都不要你了!他多好多天没回来了,你去哪儿见的他啊。”
老师轻轻将云麾的头放在自己腿上,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发:“你这丫头,又胡说了,昨天才发生的事,老师怎么能不记得,欺负老师年龄大了,记不清事了吗?老师还没糊涂呢。”
云麾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是抱着顾老师哭。
第二天,她早早来到了顾老师的公寓,带着他去了医院。
阿尔兹海默病,如我们预想的一样,诊断书上写着这几个显眼的大字,扎的人眼生疼。以前为了瞒顾老师,我们这五年没少往老师家里跑。谈笑间也发现老师的记性不如前了,但都是些琐事。有时候,我们拿着新文章去给老师看,他在一个问题上反反复复的教导,我们说,刚刚就讲过了,他总是微微一笑,说一声对不起。还笑说:“老师年纪大了,有些事情还得你们帮我记着。”
他的年纪哪里大?还不到六十就得了这病,这正常吗?以前他是多聪明的一个人,H大哪个敢说个不服!可现在呢。
我看看病床上的顾老师,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那种睿智的光了。他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白的彻彻底底,像伍子胥一夜白头,尽是老态。
顾老师无儿无女,我们几个说好了自病房轮流守着。老四是个细心的姑娘嫁得好,平时没什么事,不管值班的是谁,每天都来看看。就是一个月前,顾老师突然抓住她的手问了一句:“姑娘,你是谁啊。”
老四就这样哭着跑了出去,谁劝也劝不住。
第二天,云麾,老二,老三……那些平时值班的都来了,六个人站在老师病床前,希望那个病床上的老人能叫出谁的名字,或者对谁露出熟悉的笑脸。
但是没有,老师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扫了一遍,茫然的摇了摇头,又阖上了眼帘……
我们知道,老师,没多少时日了。
医生通知说,我们发现的晚,没有及时治疗,熬到这一年,已经是奇迹了。
几个人坐在病房外的过道上低头不语,老四在静静的抽泣,云麾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试图给她一点安慰。我们都是老师从错误的道路上硬拉回来的,这么多年,这么多事,老师就像我们的父亲一样。要说伤心,没谁敢说不难过的。但大家是爷们儿,是顶梁柱,事还没结束,就得扛着!
大家等着我发话,我沉默了好久好久,说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声带已经不是自己的:“让暮南回来吧。”
<四>
暮南回来了,坐着轮椅回来的。
他最不想让我们看到他这个样子,但是他若是不回来,恐怕,这二十年的距离,就成了陌路黄泉。
我们簇拥着他的轮椅来到病床前。当时老师在睡觉,我们尽量放轻了声音,与暮南说着病情,交代着情况。
不知道过了多久,隔壁床陪护的家属说:“诶,你们看看,从好久之前你们家老爷子就醒啦,一直盯着那坐轮椅的看呢。”
我们回头,果然看见病床上的老师侧着头,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目不转睛的看着暮南。我们赶紧将暮南迎了上去。刚到床边,老师就一把抓住暮南的手,不停的摩挲。指腹擦过他指上的钻戒,星星的光芒,仿佛在那一刻,回到了他眼睛里。
老四噙着泪问了句:“老师,你看看,这是谁,你认识他吗?”
老师没有说话,眼睛一种盯着暮南,眼神温柔,平静,仿佛这几年的时光,就静静的在他们之间流淌。他手指擦过暮南手背的感觉,应该让他熟悉,让他安稳。
“是,是我的暮南……我的暮南终于来了。”
听到这一平静的一声,我们都憋不住了,憋了几年的眼泪一下子宣泄出来。一群汉子,跪在病床前哭得像一群小孩子。
两人仿佛并没有将我们放在眼里。泪眼朦胧中,我看到暮南静静的抱着老师,老师将头靠在他脖颈处,安稳的阖着眼,嘴角挂着浅笑。哭声中,我听见老师静静的说:“太阳还没落,你如约来了。“
如约?我看看窗外,还是日落时分。。
他误了五年,你苦苦支撑,看了一千八百二十六次斜阳,只为等它一次的如约吗。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能说什么,
只静静地注视的窗外,斜阳正好。
<五>
暮南回来后的一个月,老师去世了。
这是谁都预料到的。这一个月里,暮南就住在了病房。静静的握着老师的手出神,两个人没有交谈,没有眼泪,只是浅笑。
那小子硬扛啊,他怕被发现,他怕老师多操一份心,他怕黄泉路上老师一甩手,他自己上路时,还是一个人。
那天是早上,浅夏,空气里还有些微微湿润。暮南摇着轮椅来叫老师起床。他魔上老师的手,是冰凉的。他又伸出两根手指,静静搭在脉搏上,不说话,也不移开目光,听着晨鸟轻鸣,慢慢的,将头靠在了他手边,无声的抽泣。许久许久,才沙哑却又流畅的念出一句话
“砚寒,再陪陪我。”
就像我说的那样。二十年,说来也太长了,长得一人已归尘,另一个还未白头。可是,那二十年的时间,他终究是追上了。
老师去世那年大他二十岁。
如今,他大老师整整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