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测风云，莫要测人心。
    北城内外最繁盛的地方，一要数城内万家灯火，二要数黑瞎子山下村落座座。然而也有不同，城内半夜才熄尽的灯，到了村子里，往往七八点钟便灭了。庄稼人睡得早，起得也早，不是什么罕见事。
    这一夜戴放也如同往常一样早早上了炕，不过八点多的时间。就着满室冷风眯了一会儿，刚要沉沉睡去，便听到门外一阵毫不客气的敲门声响得震天。不明所以地下炕穿鞋，点了灯拿起来，披着大棉袄穿过走道到了门口，借着微弱的光，戴放瞅着来人眼珠子都要惊出来：
    “你！你咋在这儿呢？”
    樱内华生穿着单薄的军服，呢绒披风在东北根本起不到任何御寒作用，整张脸冻得比雪还要白。他孑然一身站在门外，头上肩上都落了一层厚雪，出门时来不及戴手套，牵着马的手早就冻得皲裂。
    见了戴放，他依然面无表情地开口：
    “给我最好的治枪伤的外用药，越多越好。”
    戴放狐疑地往门外瞅了瞅，确认樱内华生确实是自己来的，才开门把樱内华生拽进来：
    “你咋来了？这哪是你能来的地方，是你不想活了，还是你不想让俺们活了？你要药干啥？”
    樱内华生一脑袋雪本就又冷又疼，被戴放一啰嗦更是头疼不已。他眉头微蹙，说：
    “贺君竹受了枪伤，在驻地关着没人管。”
    戴放瞅着樱内华生这冰封的脸上有了些表情，倒是愣了愣，抓着樱内华生的手腕把人拽进屋里，边走边说：
    “进来暖和暖和，枪伤外用药藏得深，我得翻一会儿。你放心，那家伙命硬打不死。不过，你咋还来找我了？城里大夫不多得是？驻地不也有军医？”
    樱内华生进了戴放的屋子，这个老光棍把小小的土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立着的书架虽然粗糙但是书籍种类倒是齐全，樱内华生细细看去，竟然还有他一直想读但藏亨不许他读的《孙子兵法》。他一边看着一边坐到炕上，答道：
    “他是犯人，我不能明目张胆找军医给他治伤。城里的大夫不敢请，只要是我请的，不管治的是谁，恐怕都恨不得害死病人。”
    戴放蹲身扒开地砖，专心地按类别找药，听到樱内华生的话不由得轻叹一声。
    把药好好地包上，包成小包袱套在樱内华生的脖子上，戴放嘱咐道：
    “回去之后可不敢说这药的来历，连贺君竹那小子也不行啊。”
    樱内华生又皱皱眉：
    “你当我是傻子？”
    说罢，他转身之余，指了指书架上的《孙子兵法》，对戴放说：
    “那本书，能不能借我读一读？”
    戴放怔了怔，他盯着樱内华生纯粹是渴求读书的模样，眼神里还有几分童样的纯真，笑着走到书架边上：
    “你倒是啥话都敢说，这书借给你了，你不得用我们老祖宗的兵法来占我们的土地？”
    樱内华生看着戴放的背影，淡淡地说：
    “不一定，我爸爸是中国人，妈妈才是日本人。至于我，无论日本还是中国都不会完全接纳我。”
    “那么以你的立场，你的根在中国，为什么还要做关东军侵占中国？”
    “为了活着。”
    戴放发现，他这一宿叹的气尤其多。
    拿了《孙子兵法》在手，想了想，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史记》，走到樱内华生面前，一并递过去：
    “老祖宗有句古话说得好：老人不讲古，后生会失谱。在翻《孙子兵法》之前，我倒希望你先看看《史记》。别的咱不好说，我戴放好歹是个明白人，也不怕得罪人。我早就觉得，你这狠角色的娃娃，就该姓我们中国姓。”
    手抄的厚书被塞进怀里，上面沾着厚重的灰尘。樱内华生把书藏进军服里，不知怎的，本是因为冷和焦躁微蹙的眉头，没来由的蹙得更深了。
    老宅的灯这一宿几乎没有亮过，一是因为樱内华生不在，二是因为苏冷江早早地上了床，假寐着等驻地完全安静了，哨兵也顶不住冷和困放松精神，再去监狱探望贺君竹的情况。
    转眼十点半，他下床穿戴整齐出了老宅。这夜尤其的冷，干冷干冷不带一丝风，鹅毛大雪下了一夜也没有停的意思，整个驻地白皑皑的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轻手轻脚地走到监狱门口，作为名义上的参谋，尽管不参与军事，但樱内华生为了掩人耳目，还是给他配了一把监狱的钥匙。悄无声息地开了门，苏冷江慢慢地走进去，左拐右拐地迎着血腥味绕了好大的一个圈，仍是找不到贺君竹在哪里。
    怪就怪这监狱黑得跟地狱一样，偏偏夜半时分出入无名的，更是不敢掌灯。
    而就在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偏北面越五米的拐角处忽然亮了盏微弱的灯。苏冷江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正准备跑，却听见贺君竹的刻意压低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