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海上生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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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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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9月15日,台风来了。湖州一带受影响尤其严重。路上行人不多,杜逵撑着二十四骨折伞还被吹得东倒西歪。她伸手捂住将将要掉的鸭舌帽,手机的荧光打在脸上,显得有些苍白。屏幕上的指针刚刚连成一条直线,两旁的路灯次第亮了。密密的雨线落在水洼里,银光闪烁,仿佛三十年代女人髻上的发针。杜逵还记得她小时候有一只金色的蝴蝶发卡,走动时立体的蝶翼会随之颤动。公交似乎晚点了,又或许是心理因素使得等待格外漫长。一辆宝蓝色私家车停在杜逵面前,车窗摇下来,微秃的中年男人朝她招手:“小姑娘,雨这么大,快上来,我送你。”杜逵只是一个劲地道谢,却不肯上去,一会儿鞠躬一会儿摇头的模样有点滑稽。私家车等不住,开走了。杜逵的性格是那种最倔强不知道变通的,既然选了坐公交,干嘛还要搭便车呢?她在心里给自己解释:可能是黑车,我这是出于安全考虑。
公交终于来了。杜逵勉强挤上了车头的空隙。她两手把在栏杆上,正对着司机师傅的方向盘。她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公交的操纵面板,开关前后门、语音提示还有录像监控都嵌在这面倾斜的塑料板上。她盯着后门的录像看,发现一个姑娘正在玩一个收集口袋妖怪的手机游戏。那个游戏她也有,级别还挺高。前段时间住院,怪无聊的,大小游戏都被消遣了个遍。信息提示音响起来,她滑开屏幕,备注上是“皮卡丘”。杜逵不觉勾起嘴角,正要回复,司机提醒:“到站了。”
翟重帘坐在医院班车上,隔着厚厚的玻璃可以看见雨珠落在窗户上,极不情愿地落到凹槽里,有如蜗牛蜿蜒前行。街道边的景物不断擦过,LED电子屏上的红灯泡短路了,整面广告牌都变成了红色,时不时跳动一下。翟重帘默数着电子屏的频率,不知怎么想起了一个病人的心电图。都一样混乱。要不要给她打电话督促她吃药?听护士说她坏得很,为了偷吃巧克力,会故意把一板巧克力放在显眼的地方,任护士缴没,转眼又趁护士转身的时候从衣服口袋里偷出来。这个丫头片子,才来了两个月,就把院里闹得鸡飞狗跳,几乎所有人都告过她的状。最终还是没有打电话,这种过于直接的方式不太适合腼腆内敛的翟大夫。手指在九宫格上一字一字地敲着,直到显示送达,翟重帘才摁灭了屏幕。
回到出租房里已经是夜里十点了,大宝小宝都窝在毯子里睡着了,打着小小的鼾。杜逵检查了一下猫砂,还算干净。两只小混蛋知道她要回来,很识时务。房东太太只把热水闸留到十点半,杜逵冲锋陷阵似的冲完澡,裹着浴巾靠在猫老师造型的靠枕上时,来了电话。她独宿一间五十平米的房间,免提也没有关系。
“小逵,是妈妈呀。周末你妹妹生日,记得带个二十四寸的红丝绒蛋糕过来,她几个同学要来。别迟到,啊。”
杜乔檽再三叮嘱之后才问了一句:“出院了吧?感觉怎么样啊,最近?”
杜逵嗯了一声:“医生说创口恢复得不错。叫我多休养几天。”
杜乔檽那边好像有什么人在叫她,阿姨阿姨喊了好几下,她远远应了一声,转而对准扩音孔说:“你妹妹要洗头呢,妈妈先过去了。照顾好自己。”
杜逵本想问问她的近况,只有一串忙音敷衍着她。
挂了电话才想起来翟重帘的短信还没回复。打开通讯录时已经有了好几个短信泡泡。
8:27“晚上记得吃药,不要拖到临睡前。不要用果汁和牛奶送服。巧克力不能再吃了,切记切记。”
9:11”怎么不回复?”
9:15“没带伞吗?要人来接?”
10:33“出什么事了?”
未接电话有三个。
杜逵有点心虚,翟重帘心急如焚的时候她正吹着口哨玩肥皂泡泡呢。
最后一通电话时间隔得不久,他应该没有关机,杜逵打过去,立刻就接通了。翟重帘见到她来电时就知道没事,声音也平静许多:“吃药了吗?”杜逵抓起床头柜上的药瓶摇得哗哗响:“吃过啦,你听这声音是不是小了很多?”翟重帘不是千里眼顺风耳,上当受骗十分自然,顿了一顿才说:“今天很乖。”
杜逵的尾巴简直要翘上天,叽叽喳喳自说自话了一通,忽然道:“我妈打电话要我周末去给妹妹过生日。”这句话是在喉咙里说的,翟重帘听不真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想去就不去。”杜逵听了十分满意。她不过是确认一下,被逼着做某些事的时候,还有人会理解她、给她撑腰。
翟重帘督促她睡觉之后也解了衬衣领带卧在长沙发里。这丫头的家事他也听说过一些。她原本姓马,父亲是一个化工厂的老板,家底殷实。杜逵出生之后马老板生了外心,跟一个交际花搭上了,长年不着家,两夫妻闹着离婚。杜逵被判给了妈妈。杜乔檽身体不好,肺部大小毛病不断,再婚之后一直依靠第二任丈夫支付医药费,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连继女都对娘俩颐指气使。杜逵高中一出去念书,就相当于被扫地出门了。直到工作,还跟继父一家不远不近。翟重帘心里,一直把杜逵看作一个没依没靠的姑娘。
还记得第一次见这个姑娘是在栀子花开的季节。为什么对这个七月印象这样深呢?他想,大概是因为丫头刚来的时候总是有男孩子捧着小束的栀子花来看她。这花的花语是喜悦坚强,倒是很应景。
平心而论,杜逵生的很有诱惑力。不是说她长得邪气,而是这姑娘逢人就笑,衬着微微支棱出来的招风耳、黑油油的齐刘海,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叫人忍不住同她亲近。翟重帘第一次见她,也被她摆了一道。
“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心绞痛的症状?”
“大夫,这个问题好奇怪,心没有脚,怎么会痛?”
看着某人无辜的大眼睛,翟重帘的笔气得掉在了地上。
再想起来,翟重帘还是会哭笑不得。他对这样的性格毫无办法。
诊断分析了两天,尽管杜逵强烈抗议,翟重帘还是决定让她住院观察。作为主治医生,他早晚都会查房。杜逵的小动作他不是不知道,既然无伤大雅,也就随她去了。还有什么比病人心情愉悦更有利于病情呢?翟重帘以为自己对她的纵容仅仅是这样。
关于这个姑娘的回忆总是轻松而无奈,翟重帘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面含微笑地睡着了。梦里的丫头,捧着一束栀子花。他解开花绳,掉出一块块巧克力。
杜逵妹妹生日那天,翟重帘也去了。这完全是一种偶然。拜访退休恩师的翟重帘在楼道口遇见了吃力提着蛋糕的杜逵,能不接手帮忙么?于是妹妹的生日会,在杜乔檽看见翟重帘之后不知不觉变成了相亲会。
十四五岁的少女是最容易动心思的,妹妹和同学见了翟重帘就有些心猿意马,借口端茶倒水,轮流着进出好几回,挤在客厅角落里争论着是他的内双好看还是薄嘴唇性感。杜逵搓着手,不知所措。这个母亲在自己十七岁时早已形同陌路,如今突然这样不合时宜地殷勤起来,惹得她和翟重帘坐立不安。
“妈,你别误会,人家是我的医生。”
杜逵试图解释,却被杜妈妈打断:“是医生,那更好。小逵的工作也就糊个温饱,医生好,岗位稳定,收入也体面。小两口以后不愁房子车子。她爸爸也认识一些医疗体系的人,到时候动作一下,不愁弄个一官半职的。”杜逵忽然十分讨厌这样的母亲。她的关爱和对女儿生活的干预,都出于一种功利的目的。似的,收入、职称,对方的家庭背景,都在考虑范围之内,只有杜逵本人不是。她被忽略不计了。如果是妹妹带了这样一个男友回来,她的反应大概也一样。翟重帘还在吹着云雾茶上面的浮沫,杜逵一把拉起他,生硬地打断喋喋不休的杜乔檽:“妈,他还要值班,蛋糕我放在外面了,先走了。”翟重帘不明所以,被杜逵拖了出去。
“对不起啊,叫我妈误会你了。”
翟重帘张了张嘴,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明天记得回医院复查。”
杜逵白他一眼:“知道你是大专家,敬业。没关系三个字不会说啊。”扯着他去坐地铁。
台风过境不久,地铁站入口东倒西歪地落了一地树枝。三人合抱的树干已经被市政府派来的车子拖走了,樟树叶子散发出沁人的气味。翟重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前面去了。回头一看,杜逵艰难地踩着松糕鞋在满地乱柯中拣地方下脚。她额发垂在眼前,像一幅袖珍画帘,映着薄薄的红斗篷,显出一种病态的美。一股不知道什么感情冲到他心上,翟重帘上前两步,把人打横抱起来,一路抱上了地铁。沿路有人起哄似的吹口哨,翟重帘不为所动。杜逵呢?挂在他身上丝毫不敢动弹,要是掉下来,那就真的糗大了,她自己的体重,自己心里清楚。
翟重帘把她抱到地铁出站,一句话也不说,自己就买票转车走了。这是什么意思?吃霸王豆腐?杜逵磨刀霍霍。想追上去要个解释,又觉得不好意思。一直走到家门口才反应过来:不是他理亏么,自己羞涩什么?
那天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奇怪,别人看来,两人几乎是在冷战。真可怕,医患矛盾这种事情,竟然会发生在严谨敬业的翟大夫头上,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大家对给两人设置了特别关注,小护士特地在量体温时守在杜逵身边,保洁阿姨尤其注意玻璃茬子和小刀片、注射器,连院长都惊动了,亲自过问杜逵的病情,生怕翟大夫乱用药。不是大家对翟大夫的人品不放心,实在是,不叫的狗最咬人这句话深入人心,大家不约而同地觉得翟大夫的打击报复,一定惊天地泣鬼神。
医院里的大钟虽然走得慢,可是最后总是能神奇地敲响十二点。敲了将近一个月十二点之后,转机来了。
据说那是每隔三十三年一次的狮子座流星雨。翟大夫因为院长实在不放心和本身出色的业务能力,被派到崇明岛上一家医院交流学习。杜逵百无聊赖地坐在榻榻米上,玩弄着一把茶则。两个电话同时打进来。一个响了一下就歇了,她知道是杜乔檽。自从上次自己贸然离开之后,母女之间彻了无牵绊。偶尔一个电话,也是寒暄几句了事。也好,她本就是外人。杜乔檽在继父身边是好是坏都是她自己选的。
另一个,大概是那个人。
若无其事地接了,却是他走后的另一个主治医生。
“小杜啊,我看了你的病历。基本恢复到了正常指标,如果要根治,恐怕还要一个小手术。我正在给你安排。”
“谢谢您啊,曹大夫。我都听您的。”
老大夫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才挂了电话。
杜逵看看手机,晚上八点。
崇明岛上的八点是怎么样的呢?
十五的月亮十六的圆,码头上的海浪轻轻涌上来,退下去的时候露出奇形怪状的礁石。月亮大得吓人,几乎贴着海面,无限靠近他的脸庞。沙沙的浪声在一处回音壁附近反复交响。他心里一动,给手机里一个设置为无名的联系人发去一条短信。
嘀。
杜逵看完信息,猛然间抬头,一轮明月高悬,溶溶清光照遍九州。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翟。
作者闲话:
明天双更,今天先贴一个翟医生和马姑娘的平行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