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有凤求凰，有凤求凤，可是永远不会有乌鸡求凤。天上鸟，地下禽，他们的轨迹再曲折，羽翼再辽阔，终究也不会有交集。
    如果我早些明白这个道理，或许就能早些将唐采忘怀。
    我们这一代人很少有不记得唐采的。上海银行家的身世，含笑的眉目，从不卸下的淡妆，让唐采不同于任何女孩。那时候她几乎是所有青芫男学生的碑记。男生们私底下攀比的标准，就是谁的礼物在唐采那里保留的最久。我不在他们之列。我是在职读的大学，那时候我老婆已经怀孕两个月，对于男女之间那点甜蜜和纷扰，我几乎像个老和尚一样保持禅定冷静。
    我接近唐采是有目的的。我家乡产烟草，全国闻名。地方上私人也制烟，但是烟草企业下来收购的价格不高，除去中介人的盘剥，真的到手的没几个钱。老家亲戚知道我在青芫念书，托我卖他们自制的成烟，许诺给我一分的抽头。我所在的企业薪水不高，我马上就要有孩子了，再三考虑之后我答应了。但是这种私人烟味道虽然不比精装烟差，却输在没有牌子，人家不信任、不愿意买。唐采家交游广阔，我知道有些富人是有收集烟丝的癖好的，想着往她这条路子走。八成她会拒绝，我也愿意分她一些好处，可是她这样的大小姐会接受吗？
    试探了几次，她居然答应了。她爸爸有个生意伙伴很喜欢土烟，想要看看我的货。我们第一次交易在女寝十六楼。那是个小长假，大部分学生不在，我才能进女寝。唐采住在最东边的走廊尽头。据说这种不向阳的寝室最容易出灵异事件。唐采就是那个女鬼。我进门的时候她人不在。让我诧异的是她一人住单间，二十平米的空间除了一张大床一无所有。她靠着墙放了一个榻榻米，窗外景色一览无余。从外面走进去，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我局促不安地站在进门的地方，唐采从洗浴间回来，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雪白的脖颈间，披着一件浴袍，露出一截小腿。她一见我就让我坐在榻榻米上。
    “方言，我不查你的货，我信你。”
    我最初是有些忐忑的，听完她的话我居然后悔没有多带些土烟来，早知道她这么随意。
    这算是大小姐随手施恩么？
    “叫你来是想问问胡兰成。”胡兰成是我们系胡凤质的外号，他为人风流，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唐采对他有意让我十分意外，转而又想，这两人一样优越，一样骄傲，互相吸引不是正常的吗？
    拿人的手软，我还仰仗唐采帮我销烟，况且我对她无意，左右就是几句八卦的事。我很爽快的问她想知道什么，她想了半天，问我胡兰成平时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心里觉得好笑，原来再清高的女孩子暗恋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这样狼狈。我在脑海里搜索着胡兰成平时往来的女孩，总结一下，很谨慎的答道：可能是那种小鸟依人、甜美可爱的姑娘吧。这话我是仔细斟酌过的，唐采长得很娇气，一笑起来脸上就有酒窝，可是不笑的时候，脸上就有一种凌厉的气势，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可是给她以后翻脸留了余地。唐采笑笑不说话，起身到床头柜上拿了一盒烟。她抽烟的姿势非常独特，中指和食指之间夹着烟，其他的手指都并拢。她的中指上雕着指甲花，衬着细长乳白色的女士烟，成熟的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女。其他寝室依次熄灯，她的剪影在窗口地便利灯下线条分明。开衩的浴袍滑落到腿根，一只手搁在小腹上，有点像七十年代美国的电影女郎。我终于明白，唐采生来就是女人，她的身家没有给她成长的机会，她的成熟与生俱来，暗恋——这少女的专属是青春留下的唯一印记。从那以后她成为一个我不能忘记的人。
    我跟唐采的往来断断续续，止步于毕业。毕业后我很快返回公司，因为学历比同事高些，顺利升了职。老婆给我生了一对双胞胎。唐采的圈子比同龄人高了太多，步入社会之后大家很少有机会接触她。偶尔我会在同学聚会上听到有人提起她，不过并不是什么好听话。从零碎传闻来看，她当和胡兰成很有一番纠葛，就在我们烟草交易的那段日子，唐采为胡兰成堕了胎。现在一个人住在上海。
    前些日子公司派我去和兄弟公司交接，我意外碰见了唐采。不得不承认，岁月对某些人是宽容的。唐采顾盼间风采依旧。她是合作方的大股东，来旁听这次工作例会。会议放在一个徽州老房子里，这是办公室主任的私心，房子是他小舅子家的祖产。唐采是女士，单独安排在阁楼上，倒是和大学时代如出一辙。我在阁楼对面的客房。晚上换洗衣服的时候抬头，能看到她修长的身影软软的在腰线塌下一条曲线，橙色的火光在黑暗中闪烁。她没戒烟。人到中年，有些习惯就成了本能。
    “最近怎么样？”
    晚饭过后她款款坐在露台上跟我搭话。那么随意自然，一看就是从来没被拒绝过的人。
    “还能怎么样，操心小孩上学，操心父母健康，操心升职加薪，操心夫妻矛盾。我们这些凡俗人，怎能比你不食人间烟火？”我尽量把情况说的轻描淡写，又让人察觉出焦虑。合作方不太满意公司的财务报表，唐采很有分量，我盼着她说两句好话。
    她边理了理围巾上的褶皱边说：“有事可操心总比做行尸走肉好。你以为我是什么？富贵闲人？”她笑着摇摇头，好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如果换做别人，我可能会冷笑着说别不知人间疾苦装成天上谪仙。可她是唐采，唐采应该受到所有男人的尊敬。因为她是我们平生仅见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