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作面，杉木为底。
    仅仅在取材方面，就已是别具匠心，胜过大多数古琴了。更何况……它是出自于当今斫琴名家雷威之手，无论琴质如何，都已足够名闻天下了。
    古琴，也是名琴。
    九霄环佩已摆放在琴桌之上，近在咫尺。
    少恭已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一具古琴，眼中出现了尊敬之色，就像信徒看见了日夜祈福的神袛一般尊敬，并带着深深的畏惧。
    深深！
    心头的悸动，强自按捺，掩不住喜上眉梢。
    他看的正是入神。
    雷威正看着少恭。
    看见了少年眼中的虔诚之意，就像剑客对手中的剑一样的敬畏。只要剑客的手中还有剑，世上就绝没有人能够令他折服，即便是死亡……也不能！三尺青锋，是心中的信仰，坚定不移的信念。一具古琴，对于琴者来说……亦是相同。
    漆黑的眼眸中闪动着光亮，比琴室的明亮烛光还要亮。
    明亮的眸子，看着眼前的这一具古琴，发出了欣喜的光亮。
    雷威已为眼前的少年折服。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尊重琴，更爱护琴。
    少恭的唇角轻轻抿起，似在微微颤抖。
    他在压抑着什么？
    雷威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这个人，这具琴。
    少恭忽然轻轻一笑，些许怅然，积压了许久的心绪，似乎已了然。
    不知为什么，他笑得有些凄凉。
    “果然是好琴。”少恭的语气，有些伤感。
    雷威正看着他，普普通通的眼眸，目色平静。
    少恭的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
    雷威的眼，似乎看懂了他多年的孤寂。
    雷威已看见了他的琴意。
    孤寂飘零，了无所依，红尘千丈，千山暮雪，终是孑然一身，毫无所得。
    无论曾经如何光华璀璨，不可一世，到最后……伴于身侧的，只有一具古琴。
    与琴相伴，随遇漂泊，不知下一刻将会流落何处。
    那一种刻骨铭心的孤独！
    雷威不知道，为什么意气风发的少年，会流露出此等情怀……这本应是老年人的忧愁。
    然后，他的眼角眉梢，似乎流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清冷孤寂，高不可攀。
    这实在是个有趣的少年。
    雷威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很诚恳的一个动作，带着敬意。
    少恭柔弱一笑，恍然之间，绝代的风华。
    手指很稳定，没有半分颤抖。
    触碰到了琴弦，铮铮而鸣。
    竟是无比的刚强，坚毅，逆天而为的决心昭然可见。
    然则，刚者易折，惟有至阴至柔，方可纵横天下。
    刚柔并济？
    君子如玉，温文尔雅。
    心中实有大志，韬光养晦，寂寂无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细绢河流，汇于江坝，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容纳百川。
    等待着……涛涛江流决堤的那一刻！
    洪水漫漫，山河亡尽，再无昔日风光。
    亦可绵绵不绝，永不停歇，无边无涯的尽头，无处可寻，归途何处？
    如烟花般光华璀璨，盛世繁华，虽难长久，亦能得片刻欣悦，难言之喜。
    最终……留下的，逝去的，都将是些什么？
    历经千年万年，是否能够仍然不改昔时之志？
    长久之物，永恒不变。
    如此……才是最好。
    琴音断断续续，只是随意而奏，兴之所至，曲调悠转。
    虽只得寥寥数音，却蕴含着无尽变化。
    变化反复，永不停歇，如此，便是永恒？
    他的笑，有了些许讥诮。
    似乎是在嘲弄着世人。
    手指收回，眼眸静静，看着这绝佳的良琴。
    琴音仍在回响，久久不息。
    眼眸低垂，些许隐忍。
    悄然无声。
    少恭微微抬起了头，看向雷威。
    雷威正淡淡地笑着，对眼前的少年再无轻视之意。
    “伏羲式……古琴，当真是源远流长了啊。”
    良久，一声轻叹，感慨万千。
    雷威道：“古琴琴式有十余种，伏羲式不过其一。”
    少恭轻轻一笑，不复言语。
    眸色变得异常平静，没有一丝感情，冷冷清清，甚是寂寥。
    “山海经载之，有榣山，其上有人，号曰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雷威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思索片刻，开口言说。
    “是吗？在下从未听闻。”少恭微微挑眉，平淡而言。
    雷威笑道：“山海经一书，荒诞不经，奇闻志怪之说不在少数，倒是有趣得很。”
    少恭微微抿唇，展颜一笑，道：“神魔志怪之说，怎能当真？”
    “朗朗乾坤，太平盛世，哪来的神仙鬼怪？此间言语……不过是茶余饭后话柄之说，自然不会有人当真。”雷威失笑，赞同了少年的话语。
    少恭微微点头。
    雷威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失落。
    幼年少时，雷威他，明明白白地记得遇见了仙人，指点自己许多事情。若无那人，自然不会有今时今日的雷威。但此事实在过于荒诞，无人相信，就连他自己，也在怀疑是否南柯一梦了。
    抛开心中杂想，雷威微微苦笑。
    少恭目色平静如水，静静地看着他。
    雷威已明白他所求何物。
    四目相对，目光接触。
    雷威眼中出现了玩味的笑意，道：“数年来，至少已有十个人问我讨要九霄环佩。”
    少恭微微一笑，道：“那尊驾又是如何待之？”
    雷威冷冷道：“他们连九霄环佩是何模样都未曾瞧见，便已被我打发走了。”
    少恭微微一怔，道：“相熟之人亦是如此？”
    雷威笑道：“好言好语地打发走了便是，有何麻烦？”
    少恭只有苦笑。
    “在下能够唔得名满天下的九霄环佩，实在是荣幸万分。”
    “阁下是我见过最好的琴师。”雷威说得很是真诚。
    少恭的嘴角，似是牵扯出了一丝笑意，但即刻隐去。
    也不知道雷威，见着了没有？
    “若能聆听阁下所奏一曲完整琴曲，我也无憾此生了。”雷威似是在感慨。
    “待琴以诚，诚心诚意，毫无所欺。”
    “至少……你是我见过，对琴最尊重的人。”
    “方才寥寥数音，却已令人身临其境，受琴者情绪牵引。”
    少恭的脸色，似是沉了一沉。
    “若阁下能够完整奏得一曲，定为绝世名响，流传世间。”
    少恭脸上已没有任何神色。
    冷如冰霜。
    雷威不得其解，天下之间，竟有不慕名利之人？
    少恭淡淡地道：“要令尊驾失望了，在下确是不愿于人前奏琴。”
    雷威无奈地看着他，开口道：“由着你吧。”
    对于能人志士，雷威有绝对的气度和尊敬，尤其是面对一个绝世琴师的时候。
    那一种高洁傲骨，不愿流落世俗，应当受人尊敬。
    自始至终，紫衫青年都低着头，垂立在一旁，未言一语。
    但听到少恭不愿奏琴的时候，微微抬起了眼眸，眼中似有怒色。
    又即刻沉寂下去，再无声息。
    平淡的目色之中，似乎有了一丝感激之色。
    无论如何，少恭都要感谢这位斫琴名家，未曾难为自己。
    如若……难为于他……
    少恭冲他微微点头，虽未曾自口中说出感谢之语，但那种情怀，已是了然。
    雷威自然也知道，他的目的已达到。
    少恭平静一笑，道：“尊驾独辟蹊径，选用杉木为斫琴材料，实是一大创举。”
    雷威摇头，道：“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天时地利，缺一不可。斫琴所用杉木……无不比桐木难寻上数倍……”
    “哦？”少恭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雷威道：“前无古人……一切皆得独自探索，所历艰辛，一言难尽。”
    “桐木制琴，自古有之，在下颇有些良方，尊驾可有兴趣？”思虑良久，少恭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雷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阁下所言非虚？”
    “自是不敢有所欺瞒。”少恭答得不卑不亢。
    雷威眼中已有犹疑之色。
    少恭微微一笑，道：“在下亦搜集了几卷琴谱，想来应是未曾流传于世，方才所奏之曲……亦在其中。”
    雷威的眼中已闪现了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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