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大如鹅毛，睁眼都看不到方寸之远，这样的天气要出门练武显然是不现实的。
    广真兴致上来，随手拿了两根柴火就扯着甄言要在家中庭院里比划，美其名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孙子膑脚、兵法修列”引用了一堆名人事迹，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要甄言在大雪里跟他练剑。
    “你得了吧，说白了你就是想在雪地里折腾着玩。小言，别听他的。”广怪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倚着门口嗑，他脚边地上散落着一圈瓜子壳。
    甄言默默另拿了一根木柴跟着广真走进了大雪里。两人都是瘦长身材，在大雪里成了两杆屹立不倒的树木，像是风无论多么狂猎都寸步不移，又像是风一吹就要被刮跑。
    广怪难得狗嘴里吐出了一句象牙：“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顺从。”（注①）
    广真一手各拿一支木柴，这个起势让另两人都微微吃了一惊。甄言惊讶于广真原来会双剑，广怪惊讶于他居然还能使出双剑。
    “我原来是左撇子，右手经过训练，所以两只手都能用。”他对着甄言说道，“有信心比试吗？”
    “当然。”甄言先发制人，他的剑法一直是单锋剑，在招式上要比双峰剑灵活，但是难度比双峰剑高，何况此时对方是双剑。
    此时的大雪阻碍了两人的视线，只觉白茫茫一片，幸好柴火的颜色偏黑，在兵器近身之时勉强能够看到。广怪眼看着广真一招招都是往甄言手下送，你来我往打得甚是没意思，看了没一会儿就走了。他一转身进屋，广真的剑式立刻一转，招招狠厉迅疾，尽往脖子和腹部这些弱处紧逼。甄言顿时觉得吃力，招式便乱了，只顾着横斜阻挡，完全没有进攻的余地，沈秋鸿抓住了他的破绽，立刻使出一招“飞鸢鱼跃”，腾空而起，横着旋转身体，双手将“双剑”挥舞成旋风一道道竖劈下来，甄言的木柴在他第一道划下的时候就打断了，后续的几招都是急忙后退躲开，广真也不是为争生死，后续的几道剑锋几乎都是自己挥了空，然后一脚落回地面。雪花受他带起的气流影响，围绕着他飞旋了好几圈才缓缓落在地面上。还有很多，落在了他的肩上、眉上、睫毛上。一场剑舞下来出了一身汗，受热力影响，他的睫毛上的雪花没一会儿就融化了，顺着他的眼睑的形状流下，被他顺手擦去。
    他本应是一个纵情潇洒的翩翩少年，在他这个年纪，本是“天第一我第二”的时候。一个猛虎要蜷缩起他的爪牙，装成一只猫一样人畜无害，甚至随时都要被一群人喊打喊杀。于是猛虎的体型，经过扒皮抽经拆骨重塑，活生生把自己弄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没皮猫，只好于大雪里舒展了一下所剩无几的骨骼，轻轻不着痕迹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甚至他发泄情绪的对象，连个能与他正式对战的人都没有。
    广真站起身，走过来问：“没伤着吧？”
    甄言摇摇头，不由得将手上的半截柴火握得更紧。
    “头发上都是雪花，回去吧，别着凉了。”
    “你呢？”
    “雪景很漂亮，我再待一会儿。”
    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广真的眉眼黑得深沉又浓烈，如同画师笔下的墨锋，雪花不断擦过他的视线，似是任由如何光影变幻，这双眉眼从不更改。很是漂亮。
    夜风猎猎吹过干燥得裂口的双手，那双手的表层黄褐发黑，像是一层泥土还没来得及洗净就又被一层老茧裹住贴在了原本的皮上，只弄得层层叠叠永远也洗不净的纷纷杂杂的柴米油盐。这种手必是小人物的手。这双手从柴火上热锅里舀了一碗热汤，热汤很快就将瓷碗的外层也弄得烫人，这双手就交替着用力，愣是没松手地走了十来步，一滴不洒地送到了另一双手上。
    “盟主，先喝碗鱼汤暖一下吧。”
    沈光来抿了一口，汤味寡淡，还带着浓厚的鱼腥味，他砸了两下嘴，就将整碗一饮而尽。“劳烦了俞叔，让兄弟们都喝一些吧，我已饱了。”
    俞叔那双手接了空碗退出了出去。
    沈光来把自己身上的厚袄粗粗整理一下，走了几步到屋外。一些没有地方住的人就围着火炉坐在雪地上，如同一群乌合之众。
    穆家修亲自送来的一道圣旨，“罢免”了他的武林盟主之位，然后又和一群亲近朝廷的门派趁机拥立了一个四不像做了新的武林盟主，自此江湖两分，一半是江湖浪子，一半是朝廷棋子。
    对方联合朝廷和江湖人士，将人海战术使得炉火纯青，原本的盟主府的宅子内外本有府兵把守，任是再强的兵力也抵不住无日无夜的挑衅和偷袭，纵使沈光来自己有胆量与对方死磕，也不忍家兵和兄弟们就为了一处宅院而死伤无数。他只好带着自己的亲信们离开了原本的地方，借住一处较大的宅院暂时安顿下众人。
    这里少说上百号人聚集着，肯定无法每个人都能寝食丰足的，没几天一个个就狼狈不堪，因为物资的问题大大小小摩擦不断，各帮各派只是针对不愿归顺朝廷的意见统一，也并非事事都是目标一致，这几天下来，粗略点一下人又少了三分之一。
    “盟主，你看这······”
    “无妨，比这更难的日子我们又不是没经历过，留下来的弟兄们才是能够共患难的。劳烦你将这些兄弟们依据姓名安排个次序，将每日外出打猎、巡逻的人员轮班安排好。另外之前专门负责窥探情报的人员少了五名，在兄弟们中择优选择五位编入其中，由我亲自负责训练。”
    “是。”
    他的确经历过比这更难更苦的日子，当时不也能过下去么？这些都只是暂时的，只要一步步安排好接下来的计划，江湖就不会灭。他的确没想到平素温吞、以道法自然为主的武当派会率先成为朝廷的党翼，真的是打得好一招“太极”！武当联合峨眉拥立初月师太为朝廷认命的武林盟主，未成气候的唐门、崆峒也不记后果地加入其组织。当时的情报他若是再深入思考一些，再未雨绸缪一点，也不至于弄出今日的局面。
    依照唐门和崆峒如今的实力，不应当急于表明立场，而是应该等羽翼丰满，或者等沈光来以及朝廷内耗到优劣差异明显的局势下，再选择一方立场表明态度，这样才是稳妥的做法。他们为什么如此急于求成，又或者说，在害怕什么？若他们依顺朝廷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那么是否会与当年的灭门之案有关呢？
    沈光来忽然想到，“红燕”是不是已经出现了？
    “来人！”
    “盟主！”
    “今年的武林大会照常举行，现在就可以派人分发请柬给各派以及五位长老，告诉他们，今年的武林盟主和大长老一并选举！”

    作者闲话：

    注①：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顺从。——冯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