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  假装第六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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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上午甄言负责砍竹子带回家,下午广真负责制作篾子编竹筐、竹篮、竹蜻蜓、竹蚂蚱,广真的手意外的巧,八成他小时候也不是个干正事的主。甄言以为广真会千方百计偷懒,教他编竹编,为了方便以后事情全部交给他做。但是在孩子试图拿起一根篾片学他的模样开始编的时候,却被和尚抽走了手上的东西打发到一旁继续念书。颠来倒去的念那些字句,只要广真不说停,甄言便不敢停,念得口干舌燥,一个下午要跑河边喝几趟水。甄言后来就习惯一吃完午饭先打一罐水、拿个空碗放在竹篾旁边,念书的时候可以随时倒水喝。
    广真看编好的玩意差不多够一个人满手满身携带着了,就跟甄言说明天去集市,问他要不要一起。没等甄言回答,广真又改变了注意,让他自己在家玩,正好可以休息两天。广真甚至多做了两天的馒头和面饼,说万一甄言饿了就不用做饭,也不用生火,直接就能吃。
    晚上甄言擦了擦脚上的水,掀开被子准备睡。脑袋刚沾枕头,他又翻身坐起来让甄言给他剃头。
    广真身上披了块长布,把剃刀递过来。此时已近夜里,家里没有油灯,昏黄的蜡烛看不清楚。
    和尚的头发长得很快,才没两天,头发已经半寸长,只是天天见面的人不怎么会在意到变化,总是突然间想起他之前的样子才会惊觉。
    之前头上的伤已经痂都掉了,只剩下疤隐在根根直立的发从中。
    “一回生二回熟,没事儿,怎么顺手怎么来。”他总是喜欢揉甄言的头发,然后一脸笑地转过身去。
    这一次头皮没有感到疼,广真也不管甄言给他剃成了什么样,反正粗布一擦,就翻身直接睡。
    房间只有一张床,广真侧身睡在床的外侧。甄言一开始以为广真这个睡姿是为了背对着他,后来才发现他其实是面向着门的方向。这个戒备的姿态,好像这个荒郊野外,也会有什么不速之客打扰似的。
    广真早上离开时,甄言其实已经醒了,但是他一直闭着眼睛直到对方的脚步声消失。甄言翻身倒头继续睡,再次睁眼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他爬起来拿盐漱口,匆匆扒了两口冷饭。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之后,看见床头安放着的《诗经》,他又习惯性地翻开看。
    他找到了之前看的标注中断之处,这里的标注很有意思。“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甄言学这一句的时候,私塾先生对这一句的解释是:“喜鹊和布谷鸟是彰显环境喜庆,予以着新郎准备好新房迎接嫁娘,准备成婚之后同住。这姑娘要出嫁了,用百车成队来迎娶她。”,原本是体现新郎对新妇的重视和洗碗,而这里的却标注成:“喜鹊筑成新房,里面却住满布谷,分明是一场鸠占鹊巢的戏码,既然有人肯嫁这负心汉,贱人成双,可喜可贺,不敲锣打鼓庆祝一下,别人还以为我伤心呢。”意境从贺新婚成了一场原配夫人的讽刺和退让成全。这里的标注字体比之前大,墨迹重,力透纸背。《诗经》原本的语言生涩简短,而标注却浅显易懂。甄言就这么看着标注看了一天,直到天再度黑下来,字迹融入黑夜,难以辨识。这本《诗经》原主人对其解释独辟蹊径,生生标注成了一本意思大相径庭的故事集。
    甄言跳下床,到了屋后的河边,用广真留下的打火石生了一堆小小的火。广真说,若是一个人孤独害怕,就坐在火堆旁边,有火的地方野兽是不敢轻易靠近的。火的暖意逐渐传到甄言身上,他又开始昏昏欲睡。他凝视着火苗,水声助眠,慢慢上眼皮一搭下眼皮,蜷坐在草地上睡着了。
    这一次,他终于再次梦见了他的父亲,不过这一回梦到的是深夜,他本来是睡不着偷偷到父亲书房里玩的,谁知屋里父亲正和客人讲话,他就躲在门口偷听。
    “甄大哥,那只铃铛总该还我了。”一个年轻又疲惫的声音说。
    “到了我手里的东西就是我的,你还指望拿回去,我看你梦还没醒呢吧,客房刚好正干净,要不你再去睡一会儿。”
    “你的心意我领了,此时留着那铃铛对你没好处。放心,我会时常回来看你和嫂子的。”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父亲先开口说:“小鸿,我看出来了,这一次走,你大约是不会再回来了的。所以东西我一定要好好保管着,因为我知道你就算连命都不要,也一定会来拿它的。五年、十年都没关系,不管你在外面做了什么,是惩奸除恶、还是助纣为虐,都好,我只知道这里是你另一个家,我一定要给你一个能回来的地方。”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相对无言。
    “你要留着,便留着吧。”忽然门被冲开,甄言只看见一袭红色身影一闪而过。
    父亲低头惊讶地看到门外的他:“小言,你怎么没睡?”
    他一时找不出来借口,低头默默认错。
    父亲摸了摸他的头,转向红衣消失的方向,他不明所以,只是听从父亲的指示,看向那个渐渐模糊的红色,“你要记住他,千万别忘了,不然父亲不知道以后该和谁肆无忌惮地谈起他。”父亲从他的衣领掏出了红线连着的哑铃,眼中满是复杂地叹道:“一个”罪”,一个”罚”,你一抓就抓着”罚”,让他只能带着”罪”跑了。你跟他还真是有缘。”父亲捏了捏他的鼻子,似是在开玩笑。
    为了守住这个哑铃,父亲叫工匠打了几个很相似的哑铃,爹和娘各随身带一个,最像真品的那个藏在书房画像后方机关里。
    画面一转,到了他离家的前一天。父亲似乎有所预感,特地屏退了左右把他叫到面前,查看了一下他胸口的铃,确定无事之后,多叫了几个机灵稳重的小厮守在他的房门口,让他们夜里紧神着些,然后才和娘一起回了屋。他的房间和爹娘的房间就隔了一个走廊,他当时也不知爹娘在担心什么,只知道父亲离开那一刻的眼神,夹杂着担忧和不忍,复杂难言,唯独没有后悔。
    甄言从梦中惊醒,他伸手摸自己脖子上的红线,这只黄不黄白不白的铃铛他戴了很久,的确一直没有响过,只有第一次碰到广真和尚那只的时候,“叮”的一声,当时他神经紧张,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脖子上这只的声音。至于和尚身上那一只,只在那天夜里匆匆见到过一眼,之后便再也没见他戴着了。
    这样的梦甄言都不知道是自己的回忆,还是只是单纯的又一场构思造就的虚幻。
    他舀碗水熄灭小火堆,便往屋里走。屋内漆黑一片,比起屋外的月光尤其阴森,如同一个妖怪张开了巨口,等着有人自己走进它的腹中。甄言脚下一顿,倒退了两步,又飞快跑回河边,紧紧盯着面前那篇星光灿烂的河水,把自己抱成一团,不敢回头看。自己留在这儿,真的对吗?和尚不也一样在把自己当苦工吗?流浪的时候,只是食物难找,可也不是弄不到,小心一点、大胆一点就行了,重点是不用每天都累到筷子握不紧,不用一刻不停反反复复读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字句。即使食不果腹,可也自由自在,无人束缚,无人使唤。此时走,至少还有一天的时间才会被发现,那时自己已经走得很远了,广真就追不上了。他的脚已经开始跃跃欲试,腿不自觉使上了力蹬着地面。可是第一步就怎么也迈不出去。
    摇摆不定间,他恍然看见对岸一个熟悉的野兽,在慢慢向他的方向踱步过来。他一个机灵直接蹦了起来。果然是那只瞎了一只眼的幼虎,不知怎么的找到了这里,此时正和甄言隔水对望。
    那只幼虎想过来又不敢过来,在河对岸烦躁地左右走动,偶尔低低朝这边吼几声。这条小河其实没多宽,不知道以老虎抓地的掌力,加上一段助跑,能不能冲过来。甄言知道在猛兽面前,要是流露一点犹豫和退缩,换来的必然是它的猛扑。于是他尽可能用怒视的眼光威慑对方,不断捡起地上的石头砸过去,一直到幼虎踱来踱去,又慢慢转头走向了后方森林。
    甄言这才后怕地迅速跑回了屋里,一把扇上门,用自己的背抵在门后。屋里还是伸手不见五指,仿佛有无数潜伏在黑暗中的妖魔鬼怪伺机将他吞噬。他不敢睁眼,紧紧抱着自己,紧紧抵着门,准备就这样捱到天明。
    曾经位于万家灯火之外,他只觉形单影只,承欢膝下无我之份,如今黑灯瞎火,他才发现上天把孤苦无依的感受只留给了他一人。
    他像以往一样数着自己的心跳声,数到一千重头数。数到五个一千之后,就开始背剑谱、千字文、弟子规。可能默背的速度太快,他记得又太熟练,只觉片刻的光阴,心头再也无东西可回味反刍,来打发时间。能记得的,只剩下那些颠沛流离的光景,勾起的回忆也是些让他自惭形秽的所作所为。就在他沉溺深渊无可自拔的时候,他听见了敲门声。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谁知又是“咚咚咚”几声,然后听到门外传来:“小言,在吗?”的轻声询问。他想站起来,可是腿已经坐麻了,动一下都是钻心的麻痒,他顿时连话都说不出。
    “小言,你在家吗?”门外的敲门声大了起来,询问声也带了慌张。
    甄言想让开身体开门,可是腿上的那股酥麻劲没过去,说不出话也挪不动身体,就在他好不容易攒足了力气准备回答一声的时候,门“砰”地被撞开,连带着甄言的身体被门板扇到一边,膝盖和脑门全部撞上了墙,那应答全部转化成了气沉丹田的一声哀嚎:“哎哟!”喊得门外的广真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到门后把他拉扶起来:“你躲门后面不出声是想干嘛,哪儿磕着了?”
    “我腿麻,你先把我放下来。”
    广真把他放在床上,低头检查:“哇,脑门都软了,不会撞傻了吧。”他手忙脚乱地帮他揉,“疼不疼?”此时甄言腿麻都顾不上了,只觉得广真回来后,这周围就变得没有那么死气沉沉,他享受着这一刻的喧闹。
    而广真还摸着甄言头上逐渐鼓起来的包,心虚不已地嘀咕:“这要是撞坏了脑子可怎么办。”
    甄言被他念叨烦了:“睡一觉就好了,常有的事,我都习惯了。你不是说明天才能回来吗?”
    “哪里是明天,是今天,看,”他指了指窗外浓墨一样的天色,“黎明之前,是一天最暗的时候,只要过了这个时候,天就亮了。”
    他忧心忡忡地伸出几个手指在甄言眼前晃了晃,又给他把脉确定没什么异常,才把甄言的手包裹在手心里:“从手到腿都是冰冷的,坐地上得有好几个时辰了吧。”他怕甄言着凉,掀开被子把自己和甄言一起裹了进去:“陪我躺一会儿吧,正好我也困了。”
    他似乎对甄言头上的包很过意不去,一直在轻轻揉,他掌心拂过的地方似有暖意轻轻拂过。渐渐地从头到脚都被暖意覆盖,甄言也开始昏昏欲睡。广真的动作也越来越慢,最终手掌停在甄言颈侧,小屋只剩熟睡的呼吸声。
    东方没一会儿就泛了光,晨曦透过窗格照在床上,落在甄言眼前。他回头看向身侧,广真高鼻细眉,右眉角上方有颗小小的痣。眼窝和眉骨靠得近,看上去俊朗潇洒又带着狷狂的书卷气。浅浅的晨色落在他眼睛上,他似是不安地皱了皱眉,浓黑的睫毛就跟着颤了颤。他平日里总是眉眼低垂,却没想到竟长着一副入世相,俊美到能让人忘了他是出家人。
    甄言不由自主伸手挡住投射到他脸上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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