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  假装第四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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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身边竟只剩下这件僧衣能取暖,他把僧衣盖在身上,闭上眼睛。
    他的梦境从来不是优于现实的梦想,而是平时思绪的垃圾和残羹剩饭。白天思思念念的东西,当天夜里老是不入梦。却常常在自己都快以为要忘记那些折磨的时候,如同流星砸到头一样,让已经蒙蔽上的双眼看见本不应见到的丑陋与血腥,“老天瞎了眼”这句话终究是有根据的。
    孩子只知道河边人多,却不知道河边觅食的野兽也多。
    那只老虎来得悄无声息,它确认四周并无其他危险,便扑上去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孩子在剧痛中惊醒,本能反应回头就是狠狠一拳,他一拳打中了老虎的眼睛,老虎吃痛松开了他。甄言这才看清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后知后觉地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是只幼虎,毛色鲜亮,头部高度与甄言胸口齐平,估计独立离巢都没多久。要是一只成年虎,首先攻击的就当是甄言的脖子,那种情况下甄言还有没有命挥出这一拳都未知。
    甄言试探着向后退了一步,可是他一动,这只老虎立刻往前迈上了一大步,獠牙毕露,使得他立刻停住了步伐。一人一虎僵持了一段时间,幼虎先朝甄言扑过来,前爪趁着冲势把他扑倒在地,压在甄言上方,开始唔吼着撕咬他的胸口。甄言被咬的吃痛之后,甄言被它弄得又怕又恨,刚想反抗,老虎的爪子一掌拍上了它已经受伤的肩膀,他刚累积起来的力气立刻消散。老虎的皮毛太厚,拳头的攻击造成不了多大的实质性威胁,何况仰躺在地上的姿势本身不太好发力。胸口的血腥味弥漫上鼻尖,混合着野牲身上的腥膻味让人恶心不已。甄言拎着拳头揍了几下老虎的毛发,发现根本没效果,反而弄得自己精疲力尽,心里的恐慌和焦愤更是涌上心头。
    一如某个夜晚,他被仆人抱着送走,然后那个仆人怕惹祸上身,就把他丢在了一户寻常百姓门前。那个仆人于心不忍,临走时嘱咐他:别再回去。有家的人,怎么会放弃回家?可是没等到他找到回家的路,便看见大街小巷都张贴着甄家被灭门的消息,死的有值夜的小厮、家主夫妇、以及睡在他们屋里的仆人们。
    杀戮在世人印象中,应当是哀嚎满院、血光漫天、刀光剑影和火舌连绵的。可那一场屠杀发生得突然、寂静、悄无声息,血液喷溅的声音都刺耳,只有家主甄形反应过来与侵入者发生了搏斗,拼命拖延时间让一个仆人抱走自己的儿子。第二天轮值的仆人过来接班的时候,看着满地血迹个个不知所措。
    抱走他的那个仆人是真的机灵,把甄言带到了连自己家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甄言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成了孤儿。他身无分文,无人顾养,连父母的死讯都是别人告知他的。他一直想回去看,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家的位置怎么描述,别人就是想帮也帮不上。然后遇见了一个好心人,给他换了一身粗布衣服,把他放在驴车上走了几天几夜,托付到了一家乡下的老夫妇家里。老夫妇给他起了另一个名字,供他吃住,却没有帮他找“家”的打算。他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人卖了,一怒之下踢翻了桌子跑了出去。他不敢再向任何人求助,只是一个劲儿往前走。
    半年的时光,他毫无方向地摸索寻找,拼着父亲交给他的三脚猫功夫防卫自身,连偷带抢,竟是误打误撞摸索到了扬州城。他知道扬州与苏州相隔不远,但是不敢相信他人,不敢问路,竟是被困了两三年都没走出去。
    思及此处,甄言狠意和恨意纷纷涌上,一把抱住老虎头,左臂固定住自己位置将老虎的头狠狠往地上一按,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将右手两根手指狠狠插进了老虎的眼睛里狠狠一剜,然后没等老虎奋力挣脱,一口咬上老虎脸部皮肉中最柔软的鼻子,像咬没烤熟的鸡腿一样生生撕扯了一块肉下来,老虎猛甩自己的脖子狠狠把他甩了出去。甄言在地上滚了几圈又立刻爬了起来,紧紧盯着老虎的动作。那只幼虎左眼珠已经掉出了眼眶,鼻子缺了一块,脸部血液直流,它盯着又站起来的甄言犹豫了一会儿,后退几步,慢慢垂下尾巴转向树林的方向。周围又恢复了安静,甄言慢慢坐在地上看自己的伤口,胸口的衣服早撕坏了,被老虎咬的伤口皮肉外翻,正咕咕冒血。他大口喘着气,摊在地上,想挪几步去够掉在地上的僧衣止血,没动几步,便一头栽倒。而那只幼虎原来没有走远,甄言倒下去之后,便又回来了。孩子此时全身已经无力动弹,视线迷蒙。眼睁睁看着危险靠近,用胳膊支撑着身体正尽全力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眼睁睁看着老虎又是一个猛扑,他不知所措,突然一个人影飞奔过来,一脚把老虎踹开,然后又跟上照着面门补了那大虫几拳,再两手一提,把老虎扔进了旁边的河里。从头到尾老虎都没来得及反抗,就稀里糊涂地被水流冲走了。
    甄言看着一个穿着青色长褂的人快步走过来,他不知道来人是抱着什么心思接近他,试图后退。可是那个人动作很快,一把把他抱了起来,按住了他的胸口。
    “真是坚强的孩子。”
    是那个和尚的声音。
    “困了就睡吧,我在这儿。”
    甄言惊虑交加之下,遇到一个活人也觉得增加了安全感,昏沉睡去。
    这一次的梦境很是奇怪。他似乎被人抱在手上,周围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他回头看去,原来抱着自己的是父亲甄形,但是父亲此时却是在跟别人说话,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他又看向另一边,那是一个红衣的少年,背上背着一把长剑,一身劲装,可惜看不清脸。那个少年凑过来和父亲一起看他,逗他笑。弯腰俯身的时候,少年脖子上的两个铃铛正好掉在他面前,“铛铛”地响,他一伸手就抓住了一只。少年很意外,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子:“好家伙,有眼光,一拿就拿着我全身最值钱的东西,长大了肯定比你爹会聚财。”他的父亲,甄形甄大侠好像恼羞成怒地踹了对方一脚:“你小子拐着弯骂谁败家呢,有本事就把这铃铛留下来。”
    少年不闪不顾地受了这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胡说:“我也想留下来,可是这娃儿撒手了。”说罢就开始轻轻抬起身,想把铃铛扯出来,谁知孩子用了力,居然没让他扯地动。甄形大笑:“你看看,让你飘,把大腿飘折了吧。”
    梦是混乱的,此时甄言梦中的视角又从臂弯里的孩子成了第三方的旁观者,他看见少年解开了脖子上的红绳,把小孩拽着的那个铃铛拆分了出来,然后对着小孩说:“小家伙,这个铃铛只有成一对的时候才能用。你可保管好了,别让我到时候找不到你。”孩子不言不语,把铃铛压在自己的胸口上,回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傻笑。红衣少年似是看到了什么惨不忍睹的画面:“哎哟我的妈,这小孩才三岁多一点吧,怎么笑起来跟你老爹一个德行,真丑,看不下去。”
    “滚。”他爹换了一只脚又踹了他一下。少年似乎跟爹嬉笑打骂惯了,爹的拳脚他从来不躲。
    少年笑过之后,神色忽然复杂起来,然后又迅速用一个复杂深邃的笑容代替:“甄大哥,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无论什么时候,咱们家永远欢迎你回来。”
    那少年走得很快,动作利落潇洒,从后厅到院门上百丈的路,没几步便让他走到了头,而他没有停顿一步。
    甄言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又回到了那间小屋,躺在了之前的床板上。这一次他醒来时,广真就在他身边,倒了一碗温水喂给他喝。水没喝完,他忽然想起来什么,连忙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熟悉的金属形状透过布料膈应心口的触感还在,他一边咳嗽一边放下心来。
    “慢慢喝,不着急。”广真替他拍了拍背,把水放到一边。
    被老虎咬的伤口都已经包扎好了,广真穿着一身青色直裰,不慌不忙地安排伙食。谁也没提甄言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么远的水边,他也没问广真是怎么找到他的。
    “你在发烧,我做了点野菜,起来吃。”
    甄言已经很久没有能坐在板凳上规规矩矩吃一顿饭了,他拿起碗筷的时候都没意识到屋子里已经多了锅碗和床被这些基本的东西。久违的温饱滋养着压抑已久的酸涩,在眼角如同藤蔓生根发芽,最终化为沉默的眼泪大滴大滴掉在碗里,又和着饭一起被他自己吃下肚去。
    “你能不能陪我回家一趟?”他说道。
    广真放下手中的事,搬了个凳子坐到他面前,与床沿边耷拉着两条腿的孩子平视:“为什么要回家?”
    “我爹娘死了,我还没来得及回去看看,连他们的尸体都不知道埋在哪儿。也有可能他们没死,所有人都在骗我。”甄言没有敢看广真的表情,只能噘着嘴把最后一句说完,“回去就知道了。”
    广真迟迟没有回答他,这让甄言很不安,于是他低头说了一个更能让人接受的条件:“我之前想要拿你的铃铛也是想换一些钱能回家。我家很有钱,你把我卖到乡下当别人的继子,最多五十两。但是把我送回家,我爹至少能给你五百两。我不知道我家在哪,但是我爹很有名,姑苏甄家,听说过吧。”
    广真还是没有回答他。他惴惴不安的抬头,发现和尚的脸色有些冷。
    “这是你目前对我说的最长的一段话。”和尚这么评价道,“甄家,我知道,也听说过。整个江湖上不知道你爹的才是傻子,但是你知道你爹为什么那么有名吗?”
    广真端着孩子的下巴,让他抬头看着自己:“你爹磊落坦荡,不以功利论人,不管外界如何评论,他都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本心的事。”
    孩子双手紧紧捏起了拳头,要不是他知道自己根本打不过广真,否则那拳头一定是落在那光头身上。
    羞怒起来的时候,眼角的青筋绷直得高出原皮肤,这一点倒是甚是得他父亲的真传。广真慢慢将手掌放在孩子头上,轻轻揉着他的头发。阳光透过支离的窗户斑斑点点投射到广真的脸上,在那些斑斑角角切分出来的皮肉片段中,甄言才发现原来和尚的眉眼末梢是长得微微上扬的,只是他笑惯了,那棱角早被他自己拉扯横平,做到神色与相貌平平的人并无不同。不出挑拔众,不神采飞扬,符合别人的标尺,依照别人的是非,泯然泛泛,成为大多数中的一员。就是这样的广真,神色幽深地对甄言说:“你小小年纪,别学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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