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祁十九年，帝都，除夕夜。
    入夜时分，华灯初掌满城流光，街头巷尾人潮如织，一派盛世安详。人流往来的护城桥上，红裳如火的少女与白衣胜雪的少年凭栏远眺。
    少女柳叶眉，樱桃嘴，五官精致，秀美之中藏有一丝青涩。
    她一手指着河道上随波逐流的花灯，一手挽着少年的臂膀，欢喜的囔道“哥哥，我们也去放河灯好不好？”说着，一双又圆又亮的美眸期待的看着少年。
    水波盈盈的河道两侧，处满鲜衣纷杂的男男女女，喧哗的气息随风扑面，少年剑眉轻锁，眼底透出丝丝厌倦。
    听到少女的话，他含笑回首风流尽显，下巴轻扬微微摇头。
    少女嘟嘟嘴也不气馁，甜甜一笑，梨涡浅浅“那我们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子时之前，今夜随你尽兴”少年颔首仰望一眼天色，不知是否故意，抬头的一霎正好错过少女哀怨的眼神。
    两人并肩融入嘈杂的闹市，少女依旧挽着他的手，只是那脸上的笑颜渐渐浅淡终至消弥，脚下的步伐也在无意识的加快，纤细的身影在拥挤的人群中推让着前进。
    明知他喜静厌动，她还是装作不知，一味拉他出来，只是想他能多花些时间陪陪自己，若是不喜欢大可拒绝，为什么答应后又要处处敷衍，难道她就這么不遭人待见？
    清秀的脸上乌云密布，满心的怨气无处消解，却还是会忍不住为能与他独处而开心。
    “可恶”少女一跺脚，一双美目圆睁腮帮鼓鼓，似恼实嗔的样子十分娇憨可爱。
    怎么会这样，难道先爱上就注定要被吃的死死的？不行，说什么也要扳回一局，暗暗下定决心，她转回身唤道“哥…哥”
    音未成调便戈然而止，两人交握的双手不知在何时分开，少女呆立原地，如一颗顺流中不肯随波逐流的顽石。
    熙熙攘攘的大街，拥挤推搡的人群，琳琅满目的货拾，杂乱无章的吆喝，一切的一切与先前一模一样，只是目之所及，在无那一袭亮色。短暂的愣神后，她匆匆顺着原路返回。
    艳丽的红衣在人流中穿梭，宛如一只误入凡尘的红蝶，被酒色喧嚣迷了心，懵懵懂懂不知归路何方。盼顾焦灼的美目，时常在人未注意时又悄然远去。
    一次次搜索，一遍遍寻找，那点点怨愤早在这无望的寻觅中消磨殆尽，徒留的只有噬心的不安。眼前洋溢幸福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使灵动的眸子失了色泽，缓慢地步伐无形中拖出一股沉重。
    不知寻了多久，人流彼端一抹白衣不染纤尘，挺拔修长的身影，在人潮中显得那样突兀。
    少女远远瞧见，暗淡的眸光瞬间绽放出喜悦，她推开阻挡的游人，快步向着那处走去。临近时，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兴高采烈的嚷道“哥哥，可算是找到你了”
    一句寻常话从她口中道来，宛如历经千山万水。
    男子略有些僵硬的回头，儒雅俊秀的脸庞上，挂着淡淡浅笑，他不着痕迹的推开少女的手，礼貌回道“萍水相逢，姑娘怕是将在下错识友人”
    待看清男子的样子，她明显呆滞了片刻，随即是难掩的失望。
    “对不起”讪讪松手，她返身而去重新融入嘈杂的闹市。
    望着渐渐淡出视野的背影，轩辕皓略微晃神，一别经年，京师繁华如故，昔日小儿也该这般年长…思索间已向着与女子向反的方向行径。
    一面之缘谁也未曾留心，殊不知缘份天定。
    一句偶然的对话，一次不经意的擦肩，皆可能是命中注定，至于是劫是缘，端看前世因果今生造化。
    当历经事事垂垂老矣时，回首此生才会发现一切恍如初见，只是那时故人斯去，人事两新。
    一路前行游人渐稀灯火越暗，当宁乐依重新站在与他初来的街口时，映入眼底的唯有一地狼藉与满目清冷，距此不远处灯火通明人声沸腾，但这寂静却仿佛将她隔绝了，不止是身更是心。
    长时间积累的不安与委屈，在这一刻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下，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她缓缓蹲下身蜷缩成团，瘦弱的双肩微微颤动。
    无声的哭泣，是情不自禁，也是情难自抑。
    细微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响起，一步一步缓慢靠近，稍时一双云底锦鞋停在宁乐依跟前，她诧异的抬眸，乌黑的大眼睛水光盈盈，又兼天色较暗一时竟看不清来人。
    少年垂首看着泪眼婆娑的她，深邃的瞳仁在黑暗中亦亮若星子。他单手托起宁乐依，随即又将手中的灯盏递到她眼前，轻叹道“傻丫头，是谁欺负了你？”
    宁乐依愣愣看着，像是想到什么，一张犹染泪珠的秀颜如花绽放，两只浅浅的酒窝带点纯真。
    她一手紧紧抓着少年的手臂，有些紧张，话语间带着几分不确定“你没有独自回去”
    不提满心的委屈，不提寻觅的苦涩，不提彷徨的无措，只这清清淡淡的几字，道明那隐藏心中的少女怀情。
    面对这深情少年避而不答，他另寻了话题打趣她“瞧这一脸跟小花猫似得，用堂哥去帮你出气吗？”
    “谁能欺负我，不过是被沙子迷了眼，你可别乱说话”她揉揉眼睛，故作无事“反倒是你买来的什么”
    瞧着手中灯盏不似河灯又不似花灯，她眼巴巴看着少年等他解答。
    少年却不答话，只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小心翼翼引燃灯盏，昏黄的烛火照映在两人脸上，使原本冷峻的眉眼染上一层柔和。
    抬眸瞧清他眼中自己的模样，宁乐依有些窘迫，急急抬手用衣袖擦拭脸颊，转瞬又被这难得的温柔吸引。
    这是第二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他，面似玄玉，鼻若刀裁，深水潭眸，盼顾生辉。
    如斯俊美却总让人轻易忽视了去，宁乐依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她不会问，这秘密她要深藏起来，不告诉任何人，只当作自己与他的秘密。
    想到这心仿佛溺在蜜里一样甜腻，双颊忽然变得有些滚烫，她羞涩的低下头，目光却始终注视着少年。
    少年似没察觉到她的心思变化，一双星眸直直盯着橘黄的灯盏，微锁眉心好似在深思什么难题，嘴角轻抿娓娓说道“这是天灯祈愿用的与河灯一般，只是现下无墨无笔你将就些”
    “笔墨有何难？”她甜甜一笑，眸光透着狡黠。
    女为悦己者容，她自诩品貌上佳无须脂粉妆点，但素面示人毕竟失礼，是以随身带有红妆。从衣袖内取出一节青黛，在少年眼前晃晃“用这个不就行了”
    他二人早年相识心意相通，闻她一语少年眉目舒展，接过灯盏托高双手递至她眼前，她持着青黛，仰望他眸光闪动，垂首顷刻便在白宣上，款款落下一行小楷：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宁乐依
    清丽隽秀的字体，带着女子独有的婉约。
    宁乐依侧眸凝视着少年，乌黑鎏金的大眼灼灼生光。少年盯着那字，莞尔一笑轻巧带过“放心，堂哥定会为你物色一位少年才俊”
    “既是携手一生之人，当然要自己去寻，堂哥还是别乱牵鸳鸯谱”她眼中溢满失落，却还强作笑颜。
    早知少年不会轻许情意，却还是忍不住奢望能得一个答复，纵然没有，如这般相处她亦十分满足。
    退而求其次，如是安慰自己，她认真地说道“哥哥，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见他没有反对，眉稍眼角又添笑意“如果往后我们如今日一般走散，哥哥一定要在原地等我，一直一直等我”
    说笑的语气，态度却是无比的诚恳，隐隐还藏有一丝哀求，想来今日走散令她心有余悸，不得一诺难以平复。
    “如卿所愿”他静静的望着她，在那一刻，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于是接过青黛，潇洒的在她名字另一侧写道：宁出尘。
    那时他应诺敷衍的成份居多，尚不知这一诺救赎他一生，那条坎坷之路，为他牺牲的人太多，他踏着尸海才终临九霄，可唯有她最是无辜。
    若不是当初为一己之私，生生将她拉入这滩污泥，又何至于红颜枯骨不话当初？
    初识的一睹，那一袭红衣恰恰勾起记忆的轮回，那刻意的接近不过是慰籍多年夙愿。
    一时错，一世错，那段情，那条命，注定是他撇不清的罪孽。
    清冷的街道上，一盏橘黄的灯火映衬着两行苍头小揩，诉说着一段情，柔和了一颗心。
    望着越升越高的天灯，宁乐依心里甜丝丝的，如果时间能停留在此，该有多好，如果不能她也要永远记得这一刻，只属于他们的这一刻…
    如是想着她绯红了双颊，羞涩的别开眼，又忍不住叮嘱道“哥哥，可要记住这个约定，不准忘了”
    “好”少年揉了揉她的额发，俊美的脸庞挂着浅笑，深邃的星眸时不时追逐着远去的灯火。闻言她的脸更是烧的通红，呐呐的不敢在看向少年。
    “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淡淡的声音如一汪清水浇息了她所有的期待，垂眸掩了眼底的失望，她目光游移不愿望向少年，只小声答道“我不想回去”
    少年侧身静静望着她，光彩琉璃的眸含着忍让。
    宁乐依讪讪的抬头，局促的绞紧衣角，欲言又止，清秀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羞还是恼。
    少年勾勾嘴唇，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些不解“我还有其它事待办，你若无事……”
    “你不是说子时之前，随我尽兴吗？这时辰离子时尚早，你又想食言而肥吗？”宁乐依抿唇，哀怨的数落少年，一副遭人离弃的可怜表情。
    少年远眺一眼街头，繁华依旧却感意兴阑珊“这时辰无甚可做，倒不如回去休息”
    宁乐依柳眉轻扬，踏步上前挽着他，笑语道“谁说无事可做，我知道一个地方正想邀你去看看”
    瞧她笑得开怀，好似就等他一句话，少年虽觉古怪，却未有丝毫退让“你倒说说看是哪里”
    见他这副七情不动的模样，宁乐依犹豫片刻，方缓缓吐出三字“风雅楼”
    少年愣了愣，随即嘴角隐隐露出些笑纹，一张俊秀风流的脸顿时显得不怀好意。
    风雅楼，京师有名的文人酒肆，平时只做普通酒坊，除夕这天却会大摆宴席，邀请各路文客共襄盛举，闻说能入顶楼宴席者寥寥无几，民间戏称此为文比会，素来颇受好评，又因本朝录用女官，是故候门小姐才女佳人也在邀请范围之列。
    “你想让我陪你去风雅颂？”
    调笑的语气，挪揄的眼神，令她浑身不自在，宁乐依不由恼羞成怒，忿忿瞪着少年。
    她生性活泼，喜爱热闹，又厌恶条条款款，学习底子自然差，然而她父亲却是一代学士典范。
    第一次风雅楼举办文斗，她沾着父亲的光也在受邀之列。她本打算去凑凑热闹，谁曾想竟会遇到幼年夙敌，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她还不至于笨到一己之短搏敌之长，但有些时候退让了，反而也无济于事。
    那一次三言两语败彻底，也让众人知晓了宁家小姐肚中那三点墨。
    照理说以风雅楼的规矩，不会在邀请宁乐依，可每年还是有人恭恭敬敬将请贴送往学士府。
    她非鲁莽之辈，亦无争强好胜之心，自然不愿在去碰壁，可哥哥喜静，若让他漫无目的陪伴自己绝无可能，是以她才会出此下策挽留于他。
    “哥哥，难道对风雅颂不感兴趣吗？你可是有名的大才子，不想以文会友结交能人志士？”
    一语中的，近年来春闺及低的甲士，据风传都曾在此会上一展所长，暗中亦有不少朝廷要员关注此会，有些新秀早早卷入了派系之争，正是由此为引结党营私。
    几年相处少年轻易就能看破她那点小心思，自然她也了解少年的喜好。
    少年眼中的挪揄越来越重，慢慢地又有些变了意味。看着少女圆睁的眼，他忽然来了几丝兴致“如此也好，去见识一番何谓天下英才汇聚之所”
    宁乐依拧眉，皱皱鼻头，不甚满意道“你久居乡野竟会知晓风雅颂？”
    少年颔首，屈指弹她额角，教训道“大隐于市小隐于野，乡野之中不泛藏龙卧虎之辈，低估他人有你吃亏的时候”
    “好疼”宁乐依一手捂着被打处，一边嚷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哥哥怎么可以动手”
    “孺子不可教也，难怪宁大人拿你无奈何”少年伸手帮她揉揉额角，又反问道“既提起风雅颂，你可知何谓风雅颂？”
    “你这不是存心看笑吗，明知我不懂这些还来问我？”宁乐依嘟嘟囔囔，眼中尤见不满。
    少年叹口气，失笑道“这天下的读书人，恐怕无人不识此三字景意”
    “有这么厉害吗？我怎么就不知道了”她鼓起腮帮子，摆明要强词夺理。
    “你可不算读书人”少年笑笑，哄逗着她。
    “你少小瞧人”宁乐依狠狠的剜一眼少年，别过头不再搭话，心中却暗暗许诺，有朝一日定要让他刮目相看。
    她挽着少年慢慢走向街口，晚风扬起两人的衣袂，一红一白交错起舞，漆黑的夜幕里摇曳的天灯缓缓远行。

    作者闲话：

    希望多多提意见，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