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将军将军桃花源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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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1)
    暮云叆叇夕阳血红,映衬着遍地哀草。征战三年。一寸山河一寸,十万壮士十万兵,战马厮杀声掩盖了最后的心声:“婉娘”。
    谁道有国无家?谁惊春闺梦里人?座下绿螭骢鬃毛上斑斑深浅分不出是敌友血迹,山谷之峡,决战之处,唯有厮杀。锁予甲下右肩已是血肉模糊,山之南边是百姓城郭怎能再退战。
    为国城之防,战,为社稷安康,战,为心中寰宇,战。
    溃,怎料如此。忽一冷箭直入右肋,长枪落地尘土乍起。伸手去抓长枪却是不能,一时惊昏厥过去。
    再睁双目落英纷飞,不知所处,屯兵三年不知其然。
    故人(1)
    已是初春,微风和煦,荞菽争露尖尖嫩芽。举目远望,翠柳成枝,清溪涓涓,鹅黄迎春遍地,淡粉桃花满桠。
    避世多年,惬意男耕女织,无税负远重役,不劳不累,不辛不苦,不知已过多少年。
    巧云蔽日之时,顺着树木枝岔架起秋千。此时女儿正在树下荡着,咯咯笑声响遍田野,引得七八总角小儿纷至沓来,不知不觉笑弯了眉眼。
    忽见幼子跑得满脸通红,目中尽是惊恐,口中大嚷着,“爹爹!爹爹!那边有个死人!满、满身的血!一动不动的!哇哇——”
    一把抱住被吓坏的幼子入怀,轻抚后背安慰,“孩儿不怕,有爹在”。招了女儿带着弟弟回房,转身看向幼子跑来的方向,朗眉不禁渐渐收紧。
    粗旧布鞋踢开翠草向着河边走近,视线内出现一身着盔甲之人,可见一箭穿身,箭羽带血,周身皆有水痕,料想是顺着河水飘来。
    上前二指搭上人颈侧,“还活着”,蹙眉思忖片刻决定留他性命,除去对方身上短刃以免醒来被误伤,拇指掐住人中大力揉按。
    将军(2)
    目之所及,草长莺飞俨然海晏河清。凄凉恍惚,穿身之箭只怕可见忘川之景。此番场景回光返照之间不过人世眷恋幻影,国耻家仇空余恨,何言正道总沧桑。还有,婉娘。
    然后眼前的一个人,右手反射性摸索腰侧短刃,动作之间只换来胸腔内脏撕裂般的痛感,冷汗疼痛之间浸透重衫。连番征战而今身负重伤,体力已近极限,左手虎口仍然拼力直抵对方脖颈,施力之间青筋尽显。目光考究探及人身,皂色皂靴之人风致悠然,神色之间全然不似兵荒马乱之间忧心恐慌。
    无力起身左手力道脖颈之间足够禁锢来人举动,青紫双唇张阖之间中气不足唯有吐纳之言,“什么人?”
    故人(2)
    偶有清风拂过,却是吹来一阵血腥,溪水静流不语,鸦雀无声。面色凝重继续施救,随着手上施力可见对方渐渐苏醒,不料重伤之人仍有蛮力,咽喉瞬间被锁,下意识抵挡,从人中收回的手直接攻向人箭伤之处,多年未练生疏不少,却仍能直击其要害。
    对方因痛松懈,即刻抽身后退,吞咽唾沫湿润刚刚被桎梏的喉咙,踢开脚边短刃,长眸微闭,随即紧盯对方,语气愠怒可闻,“这话应该问你,为何闯入我桃花源!”
    将军(3)
    旧伤之余又添新力,锥心伤痛直抵头皮,一声你字未及出口已然再度晕厥。清醒过后已身躺木榻之上,陌生人站立炉灶之前,烟雾弥漫草药气味。一儿一女承欢膝前,悠然闲暇不似人间。
    盔甲已卸,里衫微敞,右肩伤口已经处理覆按药末,肋骨损伤也经包扎固定不易移动。儿女欢笑之音,炊烟灶火之间氛围记忆之中的馨暖场景。抬臂粗糙掌心感受衣衫麻布质地,婉娘窗前灯下针针线线扣聚相思的倩影脑海始终徘徊不止。
    国是艰难,此番征战早知归期不定生死未知只愿佳人安好。追忆之间男人端药汤近床边,孩提雀跃中带有羞涩顽皮,民不聊生乱世孩童少有的神奇活现。踌躇之间似乎看出无法自行进食熬煮的汤药,床沿而坐端碗递过面前。
    只手端过一饮而尽,苦涩之间且还味带甘甜,防备之心渐消。孤身陷此境本该必死,若非相救实属不够言谢。
    九州兵燹,颔首之间算是道谢,开口还是战事东夷敢问先生此地距东境战地不知几多里远?
    故人(3)
    未及回答对方已然再度昏厥,稍松防备近前仔细打量。此人肩装筒袖,龟背纹甲,头戴兜鍪,饰有长缨,记忆中并未见过此等铠甲,莫非蛮夷?看面容又似同族。
    摇头垂叹,既已入内,又何有见死不救之理,弯腰拽过左臂,搭肩扛起回到茅舍。
    幼子已然玩乐如常,对妻简单讲述几句便进内室。将人置于床榻,配以草药进行包扎,知理如妻,熬罢汤药便退去外房。
    此间男人苏醒,杀气已褪,满眼沧桑。热腾汤药递人面前,心中却闪过一丝念头,你不该来此地,莫名悲感涌上心头,随即温和如常。
    “东境?”印象中并无此地名,数年未出,看来外界依然战乱,地名更换得竟是如此频繁,“卫某人与乡邻久居此地,早已不闻外界之事,恐无法作答”。空碗递给小女,示意两人出去玩耍,面色凝重犹如初见,“实不相瞒,自我族搬来此地,便不曾与外界联系,也不曾有人闯入,今日乃头一回。”话语稍顿,“不知外界已是何翻光景?”
    将军(4)
    房中装饰摆设古朴非常,隐透些许难掩气质。不算宽敞的内室简牍累累如鳞屯积满矮架。
    男子窗外远眺,背影笔直而固执,却不知缘由透着无尽的荒凉。一望深思。
    信手推开床头木牍俨然上古兵书,小纂文字繁复落列斑竹之上。枕边书目必然烂熟于心,更证心中所然。
    隐汤汤水地落英之源,浑然世外之所,闲弄儿为乐,享外山青山。求是何?避是何?手握《六韬》而非《黄卷》原是何?
    尘心不拘境,红尘不忘情。山中有高士,林外故家人。
    想独领残兵千骑难遇敌,沙场百战只落得碎血铁衣。乱世之中豪杰救世,眼见精致匕刃供奉台上,汉关难守,一阵功业为太平。
    万般无奈别无他法,强撑身体单膝跪立抱拳向人,
    “先生有所不知,此山之外东夷入侵百姓苦战流离。我见先生兵书古籍作伴,神色之间绝非凡人英气,恳请先生出山,随我寻进中军大纛,从长计议授我汉民出离水深火热之法。”
    故人(4)
    不觉中媚日西斜,拉长犁人剪影,已有耕作农夫早早归家,妻儿喜笑相迎迎,一帕粗棉拭去整日疲劳。这光景,竟是美满得如此虚幻。
    目光转回欲听人作答,瞥见许久未阅的兵书,并未理会,行于床边竹椅落座。听罢人言回以无奈之笑,笑中苦涩之情难掩,“将军只见兵书成山,未察其上已覆满旧尘”,随言不禁望向搁置已久的卷卷木牍,叹口气收回视线,“当年我与妻儿携同全乡老小,躲杀戮,避乱世,求的便是一个安享天伦,与世无争,如今又怎会再入乱世??”垂眸瞥见一截羊皮露出那人那人衣外,上绘纹路似河流走向,“可否一阅?”,取得人示意从人衫中扯出整张地图,起身走到案前摊开。
    以指比目沿地图从左至右准备细细看,却不见任何一处注有秦国标志,未及细思额间已有凉汗沁出,随即摇头,“政权更迭尚可接受,图上竟无我大秦属地!”面带愠色羊皮随手甩地,“怀揣一张伪造地图,何种将军会做此事?你留一晚便离开罢,我桃花源不喜满口胡言之人。”
    将军(5)
    闻人谢绝言辞失落之余情理之中,历来隐士博学皆由人上之人请顾礼待方肯出山助国。自己随帅千骑万马沙场厮搏驰骋为人臣人将身份未免不及,此番兵败流落,伤患落魄更无说服优势。
    此人虽布衣素身傲骨之气浑然天成,本该敬佩当下只觉轻视几分。大丈夫保家为民,即不必战袍盔甲肉身相拼,也当学识策略助国解家境内外之难题。田园雅居太平年间成全文雅风情,而今战火连天,尸骨颓塘遍野男子汉饱读兵书不为国效力,倾力为民,反倒携妻儿避战在此实属算不得善举。但念性命搭救之恩,只当人各有志不再强人所难。
    兵防地势,布军用阵,地图随身相携已成习性。颠沛落难贴身之物,愿速归军营重整抵御外敌。被人夺过羊皮画卷摊开还是略有欣喜,颇以为回心转意不愿下山亲点在此纸上谈兵一样授予妙计。再听人言震惊有余怒气更甚,秦之后朝代更迭,风水轮转,五百余年浩荡历史被人笑作空谈。
    立地下床,卫衣铠甲迅速穿戴身上,拾起人甩手地图收纳妥当,伤口剧烈动作撕裂白色裹布渗出暗红血迹,全然不顾拾剑系带。逐客之令如此张扬易显更无再留理由。临走之前顿步还敬人语
    “于某粗人,且懂斩寇杀敌,不明礼数。只当敬先生英雄博学,又念苍生安危,不顾礼节开口相求必然不合常情。但秦灭之后,东晋前期,莫论东西两汉,尚有三国蜀吴。数朝更迭人世几番轮回流转。我东晋地势山貌,自然表注东晋实时地名,征战迁徙,也便掌控全局。先生此时若非要五百年前朝代样貌,即使逐客,理由未免牵强荒谬至极?!多言必失,谢先生相救之恩,告辞。”
    故人(5)
    负手背人而立,不再多看一眼,只想速速了结此事。耳闻悉索穿衣声响,不为所动,那人略带怒气的话语却是句句入耳,握拳于袖中已然攥得指节发白,闭目沉气终是未阻止其言,而随其讲述猛然睁眼,“五百年?”
    犹如一记响钟直击脑内,前尘往事乍然涌入,急回头盯紧那人,想要再次指其胡言,却在话语出口之前干笑出声,“哈,哈哈!哈!”,干笑之中苦涩非常,最后几声苍白大笑。妻儿依然一脸惊诧直奔房内,癫笑收敛,目中灰枯一片,双眸凝视妻儿不觉泪水涌动,呼吸宛如静止,最后扯起无奈笑意。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将军留步”,上前迎住妻儿环如怀中,妻儿眼中亦是饱含泪水,却带着些许解脱,回望那人方向,语速缓和不见丝毫情绪,“可否听我讲完一则故事再走?”
    将军(6)
    峰回路转的场景,夫妇二人面前声泪具下的演绎,全然不明所以。又非生死离别,国破家亡之痛,何以动情至此。此二人合家欢腾安居于此,子女双全膝下承欢,即便历经山难水阻,今已落定尘埃尽享悠哉闲适。这般情绪波动,恐不是简单追忆过往。只是小家情怀本身与己无关,举国黎民安危担负在肩,敌寇烽火画面脑中回转,实无闲暇顾及儿女情长。更况,家中尚有婉娘盼归,更需要奋力御敌,早日凯旋返乡。
    整装待发,大步还未踏落两步,就听人留步一语,回身又被相拥而涕画面震惊。一日未及,确信尚且未有言语动作之上冒犯让人用这番特别之举道别。表情莫测,只得重倚木门栏框,静待人接下话语。
    故人(6)
    手握温婉娇妻,一双儿女绕膝,妻子已经收了泪水,凤眼含笑相邻而座。执起妻子双手拇指轻轻摩挲,恐怕这是最后一次这样抚摸。这般温暖,这般真实。
    闭目深吸一口气,掩埋记忆深处的回忆再度浮现,“我本为一名副将,常年征战沙场,看够了打杀屠戮,受够了王朝暴政,本想辞官回乡过些清净日子,怎奈战事已然烧到家乡。遂决定带着妻儿举村搬迁,只望能寻一处世外桃源,离尘避世。”
    思及当日情景,脑海中似有万骑齐踏,兵刃铿锵相撞,“那一日我们走到此处,不幸遭遇大军围堵,本以为是敌军过境,未成想,竟是本朝将士。”话语停顿半晌,声音略带颤抖,“原是吾王斥我乡躲战避役,怒下屠村令。”
    语毕转头望向那人,“将军可知后来如何?”
    将军(7)
    缠绵,温情,倾诉之间,一家四口画面又回归安逸。安逸之中渗透出一丝决绝,不知缘由。话语之间竟知原是同僚,看人年纪不过四十左右光景。若曾同朝为官为将,怎会未见其人。东晋官场虽是颓唐,王朝暴政定是无从说起。难说举国四海升平,百姓营生颇为安稳。东夷入侵,战事开场也才一年有余,常年征战久经屠戮又是为何。何况,从为听闻君主下令屠杀乡民。若真如此,面前一家经历生死战乱还在此安居实为不易,隐约的敌意内敛或只是当年乡亲邻友惨失之痛。
    又或是误以为自己是暗闯此绝境继续屠杀当地村民?言语之间尽是破绽疑惑,于理不合,见谈诉之间情感又相当真切。诸多迷雾待人解答,
    “先生请讲。”
    故人(7)
    妻儿纷纷伏到身前,屋外不知何时已围满村民,面上并无情绪却是带有几分解脱,我心已了然,是时候了。
    “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怎么抵得过终日精练的战士,那一日血染夕阳,惨叫之声不绝于耳,汩汩鲜血染红清溪,我乡三百余人无一幸免!”,随着讲述原本温馨的居室渐渐变得昏暗,窗棂门楣桌椅卷犊纷纷成灰,桃花片片飞升,清溪浑浊干涸,荞菽青苗枯萎焦黄,屋灰花片夹杂飞旋,视野模糊一片,而待一切归于平静,哪里还有桃花之源。立身之地穷山恶水环绕,脚下皑皑白骨成群,不远处一具成人骸骨簇拥两具孩童,至死相拥。
    “不知不觉竟是过了五百年”,抬头望向震惊不已的男人,“将军莫骇,我等并无恶意。世上哪有桃源,这一切不过是我的执念,因我一心难放,困得几百幽魂作伴,其实自将军误入的那一刻起,我心中便已明了,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将军(8)
    梦境一般时光迁延场景回转,未得时间消化理解无一幸免四字真意,原本山河怀抱莺歌燕舞之景转眼凄凉荒芜。久历沙场惯看尸骨曝荒野,此番画面为作预料直击瞳孔。从茫然至恐悚到震惊,最后只余悲怆。几世真情余恨化作执念,才换得一朝一夕田园为伴携手相将的平淡生活。生若不得,死不肯休。荒蛮乱世,惨死万千,世人皆活夙愿之念之梦境。回顾朝野局势,边境安危。
    一朝为将,授命终生。能力不及解救苍生万民于水火,今得见五百年时空之景。百世百年,更若无间酷狱轮回,王朝更迭,不变的只不过太平度世之心。
    孤立荒野穷境,自嘲而笑。手臂微抬似欲与人相触,又像灌足千金久不能举。一生叹息倾尽全力吐出五脏六腑压抑情绪,唇间微颤复能开口先生再复何意
    故人(8)
    粗布鞋踏着白骨,枯灰浸得颜色不分,欲提步,却发现只能踉跄蹒跚,多想再见妻儿一面。
    垂眸露出无奈笑意,此生欠下的累累重债,到了黄泉一并还罢。对人拱手一拜,“此地之事太过离奇,世人无能接受,还望将军再勿提及此处。”
    挪步行至妻儿枯骨身边,仿佛三人已在面前等候,布衣随风飘散,身形渐渐淡去,“虽说世上并无桃源,但是心安之处,便是桃源之所”,对人报以微笑,“将军昏迷之时口中呼喊婉娘数次,没猜错应该是将军心爱之人吧”
    身形几近透明,目光最后一次凝视那人,最后一次凝视对这世上的唯一牵连,嘴角微动,终究未有话语出口。
    山河寂静,微风静止。
    枯骨之下,一支桃树新芽破土而出。
    将军(9)
    一切回归空寂,似幻似影。唯心间颇多感触酝沉,不得平复。重返战场,郁结感慨融为战士豪情,携万千人马直捣敌穴。反败为胜,大捷凯旋。气慨雄势,东夷多年不敢再临我境。
    期年之间,普天同庆,盛世太平。佳人揽怀,幼子身侧。每忆往事,言语之间莫能及意。感怀良久,提笔起落浑然而成桃花源记四字为题。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不论哀伤,不提屠戮。只叙安逸祥和之态。举酒还敬天地,世事无常,太平永存。

    作者闲话:

    戏说桃花源,万万不可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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