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八七章 学在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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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淳于越不觉语塞。
秦湛搓磨着手里焦酥的叶子,“哪怕一个皇帝只做一年,万世的基业也有万年之久,那么,敢问先生力主的分封能令嬴氏享国多少年?”
淳于越眼中显出茫然,秦湛继续说道,“殷周两代,绵延千载,已属福祚久长,可离君父所希求的万世,却还差得远。”
学生的话并没有说服他,反而越发激起了一个诤臣,一个辩士的好胜之心,他忍不住急急反问道,“难道将亲族子弟黜为凡夫,以郡县分治天下,便能铸这万世之功吗?”
干枯的树叶一点一点酥碎在指间,秦湛摇头叹息道,“没人知道。”
“如此,岂不是太过冒险了吗?”
秦国耿直顽固者,莫过于这位淳于先生,能为了一件自己根本无力改变的事情,与君王一争就是十年,秦湛本不想说太多,因为即便说得再多也不一定能动摇一个信仰坚定的人,可他又不得不说,谁都知道,谄事君主不一定能飞黄腾达,针锋相对却最是容易召来杀身之后,偏生这人,遇不平之事,从不畏惧与任何人抗逆驳辩。
“先生知道为何秦人排斥儒家学问吗?”
他想起这些年在秦国遭受的冷遇,气闷道,“君王重法,百姓而何?”
秦湛不由苦笑,“这只是一方面,正如先生所说,废分封,行郡县,谁也不知结果究竟会如何。在先生看来,这无疑是在冒险,可在秦人眼中,正是因为结果无法预知,所以才充满希望。不同于山东六国,裂土建邦,受封于天子,秦人起自西川,乃是一寸一寸由戎狄手中夺来的天下。商君变法之前,秦人贫穷困辱之极,谁也不清楚来日会是何等光景。世人尽知,经验之谈,最是稳妥,若非被逼无奈,谁人不想沿袭旧规,安于现状?秦人之所以思变,也敢变,正是因为危难之中,一次又一次带他们走向新生的不是一成不变古法旧制,而是一条条布满荆棘从来没有人走过的道路。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能否从中受益,才是秦人眼中的至理。先生该明白,为了所期望的万世基业,哪怕要承担二世而亡的风险,陛下也不会有半点的徘徊犹豫,这正是千古一帝应有的胆识与魄力,也是秦国以少胜多,以弱敌强,最终灭亡六国,称霸天下的原因。”
淳于越很委屈,委屈到完全顾不得对方的太子身份,扬手就给了徒弟一个大巴掌,秦湛也很委屈,他揉揉被人拍疼的脑袋,“干嘛打我?”
“枉我教了你这些年,原以为你对本门学术总有几分认同,却谁知,骨子里竟还是法家那一套,教出你这么个不肖生徒,我真是愧对先师!”
秦湛一听,更觉无辜,“我认同啊,哪里不认同了?我不仅认同先生教的‘仁者爱人’,还属意墨家‘兼爱非攻’,还喜欢道家‘无为而治’,就连阴阳家,我也常常关注他们发布的星座运势,先生你莫冤枉我。”
淳于越两眼一瞪,直觉要叫这浑小子气背过去,可转念一想,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治学贵在参研百家,以辩难争诘,查漏识缺,取长补短,若果真到了普天之下独尊一门的时候,那对学人来说,才是真正的末日。以他这徒儿的胸怀与见识,将来做了国君,即便不能替他将儒道发扬光大,却至少能为学术争鸣留出一片朗朗乾坤。
秦湛见自家先生气性稍和,他意有所指地瞧着对方手中的奏简,“先生的文章与其拿到君父那里对牛弹琴,不如给扶苏仔细研读,也好叫你家徒儿涨涨姿势,先生你说对吧?”
淳于越白了徒弟一眼,意气扬扬将简牍径直抛向他怀中,“这话我爱听,可不就是头犟牛么,不过来日陛下问我,我还是会坚执己意,直言相谏,尊古法,行分封更合情合理。”
秦湛笑着收起落入怀中的简册,万分笃定道,“先生放心,我打包票君父肯定不会问你。”
他话音未落,面前人大腿一拍,火冒三丈,直指着他鼻子骂道,“真是师门不幸,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劣徒!”
窗牖紧闭的暗室里,弥漫着冷森森的血腥味,地底吹来的阵阵阴风像一只只怪手,将脚步拖扯得越加沉重。
“你们要干什么!”嬴高被人一把推进室中,没等他踉跄站稳,背后的石门已“嘭”得一声紧紧合上。
“公子不须紧张,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嬴高听得人声,这才瞧见独坐在石案后看不清面目的男人,“我犯了什么法,要受你们的审问!”
“景宏是公子什么人?”
“明知故问!谁人不知他是我母舅?”
“好,那公子可知晓景公私遣亲卫入齐,所为何事?”
嬴高闻听,当即脸色一变,“是父皇叫你来问我,还是大兄叫你来问我的?”
男人微微皱起眉头,“例行公事,还请公子配合。”
嬴高冷笑道,“配合?我若触犯大秦律法,自有廷尉拿问,凭什么要配合你们这些卑劣的鹰犬!”
“公子乃皇亲贵胄,当顾全秦国的脸面。”
“顾全秦国的脸面所以才不叫廷尉来拿我,反要受你这等见不得光的审讯?”他怒不可遏高声诘问道。
卫无疾深吸一口气,“早日协助我等将事情查清,对公子有益无害。”
嬴高点点头,“可以,我告诉你,就是我要舅舅这么做的,都是我指使的,你回去告诉他们,要杀要剐,随他们的便!”
仆射景宏是在秦湛归秦的前一天在家中自尽的,而他辖下失踪多日的一批卫士与留尸齐国的正是同一批人,景宏一去,死无对证,公子高受到牵连,接受调查是免不了的事情。
君王望着跪在殿中坦言一无所获的人,笑叹道,“这可不是黑鹰令长卫无疾的作风,你的忍让难道只是因为高是朕的儿子?”
卫无疾双唇紧抿,面露愧色,“是属下无能。”
君王心知肚明,却还是出言问道,“是顾忌扶苏吗?”
跪在面前的人以额触地,只默不作声,俯首叩拜,君王摇头道,“朕这个君父无暇管顾,扶苏也懂得长兄如父的道理,自小便对弟妹疼爱有加,可身在王室,免不了要沾染‘权力’二字。你是朕的眼睛,更是太子的眼睛,自国行郡县一事定策以来,凡是与之相关联的人,说什么,做什么,想什么,你该比朕更清楚。将心比心,同样都是朕的子嗣,朕对长子的偏爱有目共睹,朕这儿子,做大事周全,却常在小事上栽跟头。”
“属下以为,此事的确与公子高没有关系。”
君王摆摆手,“总跑不了咸阳宫里的这些人,你心里有数便是。”
卫无疾心里确实有数,只是不好向君王启齿,景宏胆大包天,与后宫王美人暗中苟且,王氏乃齐国贵女,父兄不久前才因罪被齐王夺爵枭首。据他查获的消息,景宏鬼迷心窍,欲效仿信陵君魏无忌替那女人报仇,这才不自量力,私遣卫士行刺齐王。这解释勉强说得通,可非要赶同太子一道,不会太巧了吗?
凛冬夜色沉沉,幽幽暗室中,一灯如豆,少年跻坐灯前,面露遗憾,垂目叹息,“没想到功亏一篑。”
对面手握铜壶,凝思养神的男人口中溢出一声轻笑,“我的计策功亏一篑,公子的目的却达成了不是吗?”
少年微微一笑,“还要多谢先生提点。”
赵高心中暗恨,面上却不显分毫,“公子舍本逐末,如何能成大事?”
少年不以为然道,“我对先生深信不疑,先生既已算得大兄来日……”他顿了顿,咽下口中的谶词晦语,“到时,嬴跃只要在众兄弟中操得胜券即可,无论他们能查出些甚么,经此一事,嬴高必定出局,少去一个对手,我的目的确已经达成。”
赵高唏嘘道,“公子别忘了,打败对手是小,最终是为了得到天下人的拥戴。”
少年扬眉发笑,“从小大兄便对我说,世上最卑劣的,莫过于以踩低旁人,来捧高自己,有先生辅佐教导,嬴跃有朝一日若真能坐拥天下,还怕不能服众吗?”
赵高陷入沉默,君上少年时,咸阳宫中数不清的宫变仍旧历历在目,他竟不知,比起英明的父亲,看似庸碌的太子在教养手足兄弟上,却远胜君王,“世上最卑劣的,莫过于以踩低旁人,来捧高自己”,殊不知这正是他们这些奴才,平日里争宠献媚最常用的伎俩,因为从来没有人对他们讲过这些话,所以他们就乐在其中地做了一辈子卑劣的奴才,还对主子忠心耿耿,感激涕零。
所以,主子才是这世间最可恨的东西,他们将奴才的愚蠢卑劣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从不开口告诉他们是非对错,更不允许他们活得像个真正的人。
当年秦王嬴政与长安君成蟜是何等的手足情深,可外人稍一挑唆,还不是你死我活,兵戈相向。再看眼前这骄骄少子,哪怕事到如今,还在一口一个大兄,陛下呀陛下,以人心换人心,你却是输给了自己的儿子,这样也好,从前你些龙子皇孙都是戮于我手,现下叫他们自相残杀,赵高才更能替你分出优劣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