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八一章 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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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湛本以为这个季节,岛上的蛇应该差不多已经都冬眠了,他次次过来,也都有仔细搜检,却没想到还会冒出来。
也许是洞里日日生火,加上近来气温骤降,相比外间,洞穴里温暖,因而召出了蛇虫。他将岩洞边边角角重新查看了一遍,又取出前几日趁晴在海岸上晒干备用的香草,分洒垫放在皮褥周围,事毕,这才转身朝外去。
谁料刚穿过滴水的石檐,就看到那男人以一种逼死强迫症的方式,把他辛辛苦苦铺垫齐整的草叶踢得乱七八糟,“好玩吗?”
“马马虎虎。”对方信口一答,扭过身来,意兴阑珊追问道,“可找见了?”
“不曾见得,你且去睡,我等白日再过来,榻旁已铺了药草,暂可安寝,勿须担心。”
男人闻听,忽又皱起眉头,莫名其妙甩给他一张难看的黑脸,二话不说即拖着迟重的步子径往回去。
秦湛并不觉得张子房会因为一条蛇忍疼受累特意出来溜一趟,况且,莫说这人已恢复了大半的行动力,就算仍旧走不了路,也不至于柔弱到连条蛇都无法对付。他一点也不想自讨没趣,在厌恶自己的人跟前晃悠,但在脱离荒岛之前,他们还必须相处一段时间。人在这种处境中最应该害怕的不是生存,而是孤独,所以作为他在岛上唯一的同类,无论如何,他都得叫他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愉快安适。
但直到跟进石洞,守在近旁,亲眼望着对方入睡,他才后知后觉,在这人踪迹绝,空无一物的荒岛上,所谓“愉快安适”,很大程度上不过是自欺欺人。可他有什么义务非要去花心思费力气好好照顾一个随时随地都在惦记着设法杀死他的人?更何况,如果不是因为这人,他根本就不会碰到这种麻烦的事情。
他习惯三思而后行,因此从不为曾经做过的事情感到后悔,即便再来一次,韩国依旧会亡,张家依旧会散。他扛着秦太子的身份责任,无法在帝国的利益面前妥协退让,张良要保持他的尊严与骄傲,也绝不会做出归降投附的事情,所以纵使再来一百次,结局也依然是这样。
可姓秦的太坏,他不仅攻城,还要攻心,遇人不以理喻,总以情动。除了与生俱来,令人羡妒的高爵贵禄,张良只有一个强势专横,唯我独尊的父亲,一个骨肉相亲的兄弟,一个明爱之实恨之的韩葳,他明明只需要尽职尽责演好一个驽钝讨喜的忠仆,却偏要费尽心机去做他人生中本不该出现的第四个人。
洞口敞空,外头的风肆意蹿荡。石洞渗水,地上很冰,顺着石隙流淌的清水也幽幽发着凉气。怄火的灰堆将熄未熄,却已催不出多少热量来。阔叶里包裹的食物攒得都生了白霉,也不知几顿没吃。兽皮太小,蒙得住头便盖不住脚,像只僵蚕一样蜷缩在兽皮底下的人,从一躺下,就开始瑟瑟发抖。
如果不曾亲眼看到,他大约永远都不会承认,因为他,那人的父亲没有了,兄弟没有了,朋友没有了,连身外的荣华富贵也没有了,这不是那个运筹帷幄,流芳百世的张子房,只是一个一无所有,备受折磨,只能依靠仇恨活下去的普通人。
那天夜里,张良的气并没生太久,也没如他所预想的那般,冻死在一座荒岛上的石洞里,因为有人用藤扎的柴捆堵住了冷风倒灌的洞口,还在他跟前又生了两堆柴火,透过火光他看到坐在火堆旁的人,也记得自己在半梦半醒中朝那人伸出手,神思恍惚,轻声问道,“阿湛,剑锻得如何了?”
那人沉默一瞬,握住他递到跟前的那只手,点头应道,“锻好了,你瞧了定然满意。”
他忍不住摇头嗤笑,“我满意顶甚么用,要父亲满意才能保住你的小命。”
“丞相……也当满意的。”
他听着对方全无底气的回话,也全无底气地对他说,“待秦人退兵,保住了韩国,到时你想要什么,我便许你什么。”
“好。”
“上回说到哪儿了,好像是齐天大圣被压在了五指山下,你快接着往下讲。”
那人想了很久,才对他说,“不讲了,往下是五百年的风吹雨打,没意思的。”
“那你跟我说,那只猴子真的还有翻身之日么?”
“有,他是齐天大圣,到了什么时候都是齐天大圣,那座山不会一直压着他。”
他听了,心里很高兴,又拉着那人继续追问,“那我呢?压着我的那座山又要何时才能移开?你不会知道,它时时刻刻压在我背上,不仅叫我翻不得身,直不住腰,抬不起头,我甚至连气也快喘不出了,你快想想办法,救我出去。”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想救你。”
“对……救我……快救我……只有你……能救我……”
也许是受了寒,也许是伤口复发,后半夜男人发起高烧来,不仅发烧还不停说胡话,一直说到天快亮才沉沉睡去。
张良做了一场梦,梦里他又回到了韩都新郑最嘈乱的那条街上,他坐在临街的雅阁里,望着街面上成堆待鬻的牛马牲奴。公子葳说,你瞧,那人风神隽美,容仪轩朗,形质俱佳,实不输你张子房,我一定要买下他,日日留在跟前养眼怡神。
他说,出众的奴仆只会给主人带来灾祸。
韩葳一脸悻悻,虽然嘴上硬气,总归还是将这话听了进去。
他心满意足,知道这一次再也不会重蹈覆辙,行差踏错。然而目不斜视从旁走过时,那人却忽然伸手拉住了他,分明初次见面,竟更像是久别重逢,“子房,你不带我走吗?我会做佳肴,还会讲故事,懂得锻冶之术,容貌也讨你喜欢,又合心又便宜,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三分玩笑,七分认真,自卖自夸的一句话顿时就将他点火了,他忍无可忍低声喝问道,“嬴扶苏,你是有多无耻?”
面前人脸上尽是茫然,眼中却全是笃定,“我不清楚你说的那是谁,但你面前的我,只是个无处栖身的旅人,你为何不能再信我一次?就一次,我保证这一次,你一定不会后悔。”
于是他就鬼使神差,真的又信了他一次,他将人放在身边,盯在眼前,那人果然如他自夸的那般,会做佳肴,会讲故事,懂得锻冶之术,洗净风尘,越来越合眼称心。
他记不起后来秦人究竟来是没来,这仗又打了没打,他按部就班地继承父亲的官爵,像每一任韩国国相一样,煞费苦心地经营着韩王治下的一隅之地,殚精竭虑地周旋于六国之间。花开花落,春去秋来,过着平平淡淡,庸庸碌碌,却怡然安稳的日子,他带回来的那个人也安分守己,兢兢业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为他做佳肴,讲故事,直到他垂垂老去,白发苍苍。
他在日暮中阖眼时,那人笑着问他,“子房,现在你可信我了?”
他颤巍巍地抬手去摸那人的脸,边笑边摇头,“我不信,半点也不信,这么多年过去,我已成了糟朽的老翁,你却还是从前的样子。”
“从前的样子不好吗?”
“好……可越好的东西越难长久,所以……你骗不了我……”
醒来时,外头正是和梦中一模一样的落日,他吃力地爬起身来,摸到手杖,一步一步挪出岩洞,走进火焰一般辽阔灿烂的金色晚霞。
梦里的人正面朝大海,静静坐在沙滩上,他艰难地走到那人身旁,不顾伤病,屈膝坐下,重重将倦沉的头颅靠上对方的肩膀。
晚霞沉入海中的一瞬间,他仿佛在那转瞬即逝的夕阳里一下子看到了遥不可及的地老天荒,在分不清是梦是醒的懵懂惶惑中,突然忘乎所以地失声痛哭起来。
秦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知道自己与人结下了一桩你死我活的恩怨,可他不想死,也想让这人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