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无疾发现自己又受骗了，秦太子头天晚上还说得天花乱坠，叫他以为这人是真的正在忧心忡忡为秦国的未来而构划深思，结果第二天就原形毕露，又开始游手好闲，贪欢作乐，说是巡览考究，却拖着他四处玩赏。
    齐地民风浮夸狡诈，贵在物产奇丰，满目琳琅，叫人叹为观止，不但七国商民云集，八方异货陈聚，更有东胡西戎南蛮北狄串鬻其中，以货易货，各取所需，甚者还有域外之人，千辛万苦，跨海而来。
    他知道屠狗的其实没主意，但好在秦太子天生正是那种即便没主意也能硬着头皮强上的主儿，所以那人语气沉重地对他说，决定明日一早去会齐王，并坦诚相告，除了封地，旁的随他索要时，卫无疾想了想近日于临淄城中，目之所见的繁荣景象，尽管觉得除了封地，秦太子有的，老齐王都有，秦太子没有的，老齐王似乎也有，却还是体贴地没将大实话讲出来。只欣然从命，陪他半夜出行，放着城门不过，费尽周折绕去齐国最东方的海岸，去看一场这人惦记已久的，与秦国西川截然不同的海上的日出。
    长天已生寒意，广夜又起新凉，遗憾错过了最好的时节，无法如期望中那般跟心上人在天与海之间，做人生最浪漫的事，但想起以后多的是机会，便也随即释然，更何况，海浪，船礁，星河，静夜，有这些充做布景，哪怕只是携手漫步，也不算辜负这美景良辰。可没想到的是，说好的二人世界，结果二人刚刚走到近海处，就听见一阵敲锣打鼓般的嚎啕大哭。
    秦湛与身边人对视一眼，虽然略觉心塞，却还是循着声音快步走了过去。
    正如女人会暗自打量比自己漂亮的其他女人，秦湛作为男人，同样也会心胸狭窄地朝那些比他高的男人多看两眼，所以站在无人的海边痛哭的，那个一时半会儿根本目测不出有多少尺的汉子，登时就叫他看直了眼睛。
    卫无疾眼中也显出惊讶之色，七国之中，秦人已属高大，可远处那人瞧着竟比他身边这个人高马大的秦人还要拔出一头来。
    男人满脸横肉，面目黝黑丑陋，双眼极细，颧骨又突，鼻梁矮塌得像一团软泥，双唇却阔大丰满，五官简直全不协调，粗长健壮的四肢布满了山包一样鼓囊囊的肌肉，挤在简陋得根本不能叫做衣裳的宽布里，一双长大的赤脚也全无遮掩地踩在砂砾之中。
    二人走上前去，秦湛不甚自在地仰头望向对方，出声问道，“大个子，深更半夜，你哭什么？”
    那汉子见得来人，听得问话，哭声未见止息，反倒像个受了委屈的孩童一样，越哭越响亮，淌着眼泪，看向不远处的海岸，呜咽道，“大鱼……大鱼要死了！”
    秦湛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这才发现一动不动躺卧在海岸上几乎与漆黑的岩石融为一体的，竟是一头搁浅的鲸。
    他忍不住皱起眉头，鲸豚搁浅在现代已经算不上什么新闻，不想回到两千年前真会叫他碰上，他没有走近，只是站在原地沉默眺望。那是一头体格不大的幼鲸，可即便体格不大，却也长达十米，重达数吨。跟他在海洋馆、纪录片以及各种科普读物上看到的大家伙一样，远处的“大鱼”有着一对与身体极不相称的，大约只能充作摆设的眼睛。极度退化的视力，令鲸豚的视程仅有短短的十几米，大多数时候，它们只能靠自带的超声波来测物，觅食和导航。而当鲸豚为了追食鱼群而游近海边，向着斜坡较大的海滩发出声波时，回声又往往会产生误差，令它们迷失方向，傻傻浮近海岸，从此再也无法游回大海。
    他抓着卫无疾的手，爱莫能助地摇摇头，卫无疾心领神会随着他转身走开，却不由自主地回头又瞧了一眼，他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鱼，也从未见过这样丑陋的人。
    许是秦湛问而不理的态度，又或是卫无疾那双漠不关心的冷眼，一下子就激怒了那个歇斯底里，心碎神伤的外邦人，见他二人来而复去，体格庞大的丑汉痴愣半晌，突然拔腿追上前去。
    秦湛只听空中裂风传来一声劲厉的呼啸，未及回头，身边人已极其敏锐地抢先一步将他推开，错身之际，他抬眼正见那莽汉如同一头发狂的巨兽飞身而起，掌中粗长的锁链像一条机巧的灵蛇，蹿射而出，径直扎向方才他二人所在之处。
    卫无疾推了他那一把，错过了撤避的机会，眨眼之间，已叫拦腰横卷而去的锁链牢牢缠锢住，那野人一击的手，大臂一震，猛得抡起一个巨大的旋弧，链条跟着抖滚开来，末梢蝉联的余力轻飘飘将绞在链尾的人甩向半空。
    卫萌萌不动剑，秦湛那小心肝儿尽管担得怦怦跳，底气却一向很足。果然，吓死人地飞了半天，那人才不慌不忙踢开掌中松脱的佩剑，而那邪门儿的剑竟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借着飞坠的力势轻而易举就斫断了空中粗糙的铁索，令主人脱出捆缚。
    秦湛刚刚松口气，看起来疯傻撒起野来却半点不含糊的大个子已奔离了那只稍一试探就知不好惹的孔雀，转而直朝他顶撞而来，他吃惊之下，不过呆了短短一秒，就已被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狠狠砸进了沙坑里。
    他只听到卫孔雀气急败坏骂了声“笨蛋”，急忙晃晃脑袋摇散眼前从四面八方涌出来的星星，扔出手边摸到的石头，击开大个子头顶杀气腾腾，纵劈直下，枭首夺命的利剑。
    秦湛一面冲卫无疾摇头示意，一面按住几乎叫人坐断的胯骨，崩溃至极地瞪着骑在自己身上又开始大哭的人，“你有病吧！招你惹你了？”
    山一样结实的肩膀随着无法抑止的抽噎而激烈地打起哆嗦来，黑夜之中，那双天真可怜的眼睛，在那张糊满泪水的丑脸上，又扎眼，又诡异，却又意外地藏着一丝叫人不敢直视的近乎神秘的虔敬。
    他喘着粗气，捏着愤怒的拳头，大声控诉道，“中土的人都是恶棍！”
    “撞坏我的筏子，骗走我的珍珠，还要杀死大鱼。”
    “大鱼回不了家了，我也回不了家了。”
    “海神爷，一定要惩罚这些恶棍！他们会把大鱼吃光！会把大海填平！会做尽各种各样的坏事！”
    秦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听着不断涡灌入耳的海风，偏头望向远处跟他一样瘫在海滩上半死不活的“鱼”，那只个头比西瓜还大，却并不怎么管用的黑眼睛，正虚弱地半睁半闭着，看起来是很可怜，但同样……也很可怕。
    他从前参加过很多公益，也服从安排做过不少慈善，除了捐出去但不确定是否真能落到实处的那些钱，剩下的不过都是烦琐的通告，场面上的表演，和虚伪至极的作秀，因为他从没救过一头鲸，也没保护过一只熊，甚至连猫猫狗狗也没认真喂养过。在这些不得不应承的工作中，他只学到并记下了对自己来说最为实用有利的东西，比如救援野生动物这种听起来会让世界更美好的事情，其实既困难又危险，就好像那头垂死的鲸，哪怕只是稍稍靠近，也极有可能拼尽全力向人发起恐怖的攻击，更不必说它所携带的各种已知的未知的奇怪病菌。
    这巨人不仅丑陋，还满嘴胡话，他既没端过**，也没消费过珍稀动物，怎么能跟恶棍扯到一起？只不过是被“自然选择”洗过脑，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改造过世界观，也认为“存在即是合理”。他从没那么重口味非要去吃“大鱼”，填平大海这种高科技高难度的事情跟他一个演员也扯不上半点关系，遵纪守法是必修公德他更不可能去做什么“坏事”。唯独不关心罢了，不怎么关心大鱼有没有被吃，也不太在乎大海有没有被填，就算听到“坏事”，可能也只是点开手机码几句无关痛痒的评论。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神灵，大自然又是否懂得宣判，没人比他更有发言权，人类用数千年的时间证明“人定胜天”，自然的惩罚也只能叫那些顽强的恶棍越挫越勇，哪怕水不再清澈甘甜，空气不再透明洁净，森林草原变成荒漠，河流海洋到处污染，只要不真正危及自身，他就依然过得轻松惬意，只要没人强迫他去做真正的好事，他就能继续装作自己并非恶人。
    听着那傻子一遍又一遍无望的呼喊告求，他突然冷笑一声，发力将人掀翻在地，反骑在对方身上，对着眼前那张丑脸就重重揍了一拳。
    丑汉吃痛地捂住脸，正要躲避，对方却已经松手将他丢开。
    卫无疾抓住朝岸边的大鱼走去的人，眼中露出担忧的神色。
    秦湛揽住他的肩膀，给了爱人一个轻轻的拥抱，“做好事极少能得到回报，通常还会碰见许多风险，但我突然想试一试了，你要不要……帮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