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晚照，倦鸟归巢，斯人在侧，与子偕老尚需年岁，执子之手却正好回家。
    入城时，街头巷尾谈论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南方的战事尘埃落定，二是齐王建未等秦军向东面开拔，已经失魂丧胆，束手归降。
    秦灭六国，秦湛这个做太子的，伐赵，亡韩，攻楚，有幸历经三战，在旁人眼中，就算什么都不做，只跟着大军屁股后面捡人家收剩下的人头，估计也能攒出个大良造的爵位来，只可惜提到军功，除了汗颜，旁的他也实在无话可说。不过好在，这次小弟嬴跃倒是给秦国上下带来了惊喜，不仅劝服君王以财帛封地招附齐王近臣，还觅得辩士陈驰游说齐王，令大秦不费一兵一卒而尽得东海齐鲁富饶之地。
    秦湛扭头看眼身边那人面上嫌弃的神情，顿时一脸无语道，“旁人笑我，君亦笑我耶？”
    卫无疾斜了他一眼，“你看见我笑了吗？”
    秦湛盯着他要翘不翘的嘴角，“我猜你也不能好意思笑我，本太子雄心万丈要灭韩，结果你受伤，我刚想跟大军一道过易水伐燕，你又心情不好，对我不理不睬，这会儿想在楚国建功立业了，你又傻了吧唧的被人贩子拐走，能怨我么？”
    卫无疾这回是真叫他气笑了，“合着你立不了功竟都是为了我？”
    秦湛认真地想了想，突然扬起眉头，故作埋怨道，“谁教你太好，给我天下都不换。”
    卫无疾近来最是不耐听对方说甜言蜜语，因为他总要费心思去琢磨其中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如果叫他全然不信，实在不能甘心，若全都信了，又会觉得自己太傻。
    所以难得灵光一现寻机表白的人，一不小心把自己都感动了，结果不仅没得到表扬，连个好脸也没瞧见，秦湛苦笑一声，认命地加快步子追上前面毫无默契的人。
    “秦国将来有个仁慈的君王，也是一件好事。”卫无疾生硬地岔开方才调笑的话题。
    默默走在他身后的人闻听，片刻的失神后，只微微一笑，语气甚是淡薄道，“当年也曾一开口就是数万赵人的性命，你这么一说，我倒愧对‘仁慈’二字了。”
    卫无疾顿住脚，知道他又想起了房子的事情，背上一僵，蓦得沉下脸来，“你在怪我？”
    秦湛伸手拉回因他一句话又开始胡思乱想的人，“我拿的主意，我做的决定，我下的命令，你该知道，我从来不为过去做过的任何事情后悔。”
    借口开脱也好，自我宽慰也罢，在他眼中，穷途末路之时做的选择，原本就不须后悔，而只要战争不结束，仇恨与死亡就永远不会有终止的希望。若说真有一件事是他必须后悔的，那就是当初未能将屠刀握在自己手中，以至于往后无数个日夜，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唯恐苍天无眼，错将报应安放在这个他最想保护的人身上。
    卫无疾没再说话，只是不着痕迹蹭掉掌心沁出的细汗，他一早就知道对方不喜欢杀人，不仅不喜欢杀人，连宰条狗都下不了手，更不喜欢他从前心狠手辣的作风，可他既无襄国之才，又无问政之能，更没有本事像个辩士一样，为他游说四方，只有掌中这一把饮血的长剑，提剑伤人会叫他不高兴，但把剑放下，他又该怎样守护心爱的人？
    嬴跃听闻太子归国，他知道自己是高兴的，只是高兴的时间很短暂，短暂到他几乎来不及捕捉到心中那份自小眷念的兄弟之情，就已全数变作了落寞与慌张，君父才刚刚正眼瞧他，大兄就回来了，这之后，他孺慕已久的君王是不是就又要变回太子一个人的父亲了？他还有很多才能未及表现，还准备了很多惊喜想讨君父的欢心，可他知道，这秦宫，只要大兄在，他们便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庶子，这秦国，只要有太子在，他们便注定只能庸碌一辈子。
    大步行入内殿的女子望着正襟危坐，神情木然的儿子，蹙起秀眉，“扶苏回来了，你还傻坐在这儿干什么？”
    少年抬头看向满脸焦急不快的人，“母亲不是向来不喜我与太子亲近，现今莫非反要我前去迎接？”
    姒姬被着不开窍的小子气得直跺脚，“愚蠢！太子归来，必定前去觐见君王，你不把握一切机会在君上面前露脸，难道往后就要似这般坐等君王召见吗？”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暗光，他最恨母亲直言不讳，这些话，他何尝不知，可真要去做，却又实在羞耻难堪，那果真是他的父亲吗？须得倚仗旁人才能见他一面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