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闲来玩笑时，他也曾跟朋友调侃过，将来不再演戏了，说不定会去搬砖。没想到如今来到秦国，竟真做了回彻头彻尾的包工头，别说没有半点工程方面、建筑方面的专业知识，即便科班出身，果有真材实料，可要使用二千多年前最原始的物料跟工具造出一座阿房宫，那也完全是天方夜谭。跟着一群神神叨叨的太卜几乎跑断腿，才最终测遍风水，将基址定下，又听百工争了一天的嘴，结果还因为司空署赶制的几张设计图尚不完善，导致整个工程短期之内竟有一大部分难以动工。
    筋疲力尽返回内宫，晚霞已经晕开墨色，天河正浮起灿灿星斗，秦湛一进门，便看见有人大爷一样叠膝架腿坐在他的书案上，屁股底下似乎还垫着今早御史大夫刚送来的监劾奏章。那人见他进来，顿时一脸别扭转过头去，错开二人还来不及触碰的目光，只抬抬下颌，露出一副颇不耐烦的姿态，随手朝旁一指，“找你的。”
    他应声回过头去，正见殿中那架黄铜跪侍灯案旁，静静立着远来的故人。
    熠熠明光下，来人衣着破败，满面风尘，怀中还抱着那把向不离身的弦筑。他怔愣一瞬，随即举步近前，对方却仿若受惊一般，连连退撤，他无奈，只得顿住脚步，原地寒暄，“贤兄别来无恙。”
    高渐离瞪着那双炯亮的眼睛，突然大声喝问道，“你是秦国王孙，还是吾友狗屠？”
    秦湛闻听此言，便知来人定是见到了管箫之中他匆匆留下的帛书，如今只身远赴秦国，所为何事，也能猜得一二。但无论如何，高渐离敢在秦宫之内，使性任气有此一问，终归还是笃念往日情分。他望着面前人惶惑不安的神情，缓缓舒缓眉目，一面点头，一面轻声浅笑道，“高渐离面前，只有狗屠，不见王孙。”
    一双弓唇抿得发青，他一眨不眨瞪了对方半晌，直到认定这人确无半点伪作诓骗之意，这才放开心怀，大步上前，与人展臂相拥，以表重逢之喜，“君与荆卿，一般无二，说甚么生死不易，白首同归，却实是自擅自为，自私自利之徒，独心用事，只弃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受尽苦楚。”
    一众宫侍目瞪口呆望着自家主子当着卫君的面与一乞人搂搂抱抱，再看卫君那张冷脸，直觉此时越发叫人骨寒毛竖，六神无主，众人面面相觑一番，急忙各自垂下头去，唯恐殿中失火，殃及自己这条小到不能再小的池鱼。
    卫无疾听到“生死不易”“白首同归”八个拽文的大字时，便已忍无可忍跨下台案，可当着外人，又实不好发作，“风度”二字在心中足足默念了百遍，这才看似心平气和地走到二人跟前，若无其事道，“人带来了，你们先聊。”
    室中诸人闻声，尽皆竖起耳朵，然而屏息半晌却只听自家主子从容不迫不知死活地说了一个“好”字。
    安守在旁的侍婢宫人高高吊起的那颗心顿时“咯噔”一声，小心翼翼偷眼再瞧，殿中哪里还有卫君半个影子。
    韩家兄弟默不作声守在殿外的回廊上，眼睁睁望着一身煞气行步带风的人面无表情转出殿门，径直踏入廊中。
    卫无疾经过二人面前时，突然停住脚步，冷声问道，“你们听见他刚才说了什么吗？”
    火星四溅的眼刀子直直戳在脑门上，韩廪忍不住连打几个哆嗦，口中吭吭哧哧答道，“貌似……说好。”
    说罢，韩仓只听那人冷笑着重复了一声“好”，未及反应，怀里正熟睡的猫忽然被人一把揪住后颈的皮毛，大力扯离开去，受惊的猫儿“嗷”得一声猝醒，只留下一路咕噜咕噜可怜至极的呜叫。
    殿中一脸不明所以的人，后知后觉看向面前人阴云笼罩的眉头，神色诧异道，“可是与卫君吵架了？”
    对方沉默许久才抬起那双幽暗的眼睛，几乎咬牙切齿看向他，“下次熊抱之时，记得提前相告，我好躲开。”
    他略见尴尬地皱皱鼻子，思虑一瞬，甚是认真道，“君虽美矣，我却唯爱女子，君子不拘小节，何以过分矜持？”
    “孤家寡人，你知道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