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在手中藏了一张名为“意外”的底牌，最是喜欢拿来羞辱那些自以为已能掌控命运的狂悖之徒。
    秦湛问过自己很多次，如果没有匪夷所思的重生，如果没有那么多可怕的先知先验，如果是真正的公子扶苏，那时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去做这件事情。
    投其所好，接触心无城府的乐师高渐离，又从高渐离，结识挚诚敦厚游士的荆轲，经由荆轲，得到接近燕太子并进入王宫的机会。看似一条长长的弯路，却是他所知道的，最好的捷径。于是，利用宫宴探查消息，布置人手混入王宫，只待夜间宾主酒酣耳热，殊无防备之时，借机造乱，将人解出囹圄。原本一切筹划妥当，却没想到功亏一篑，事与愿违。
    他不停地告诉自己，这已是他挖空心思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所以，无论如何，至少是能够问心无愧的，即便本该活着回到秦国的人到最后也没能见到久别的故乡，即便拾心使计自今而后恐怕再无颜面重见旧友，即便他最亲爱的人正日日夜夜处在羞惭自责当中。
    可咸阳宫内的丧钟，骊山王陵中提前封奠的陪宫，君王寝殿内夜夜长明的灯火，还有父亲鬓边仿佛一息之间生出的白发，却叫他再无理由为自己开脱。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农事正兴，国中老幼，阖家倾力于陇亩之间，起早贪黑，以造丰年。偶来一丛山歌，悠悠有四方唱和，女子思念远行的丈夫，埋怨那些无情的男人，迟迟不归，杳无音信，或是远道求学，或是在外征战，或是扎根边鄙，或是已经埋骨他乡，一年又一年，任由她们在最好的年华里，以汗水和泪水，成就了这片养息万物的沃野和这个强盛富饶的国家。
    山岭之间，春花成海，因风起浪，灿如滚金，君王一身常服，静静凝视着簇拥在前，繁茂可人的团花，“寡人已想不起他从前叫什么了，只记得第一次见他，便是芸薹花开之时，那时少不经事，又蛮横霸道，望见这遍野繁花，甚为心动，即与他说，秦川之上百里芸薹，寡人最是喜欢，不若你以为名姓，自此而后，寡人便能像喜爱这芸薹花一般喜爱你了。”
    “那他答应了吗？”
    秦王回头，睨了眼傍随在侧的儿子，“笑话，寡人乃一国之君，一言既出，谁敢不从？”
    秦湛笑着附和点头，尽管心中一清二楚，其时初临大位，四面受敌的少年君王，也许远不到“谁敢不从”的地步。
    掌心轻轻抚过娇美的花簇，君王垂下眼帘，掩去其中怅然若失的痛悔之色，“他从也不说，因为一个名字在宫中受了多少耻笑奚落，直到后来寡人无意间听得宫人戏语，这才令他以字为名，叫做百里虔。”
    秦湛未再往下追问，他知道，君父还有许多事情没有讲，而数不清的故事，就藏在这一花一蕊之间，故事的每一个情节，都会叫眼前这个坐拥天下的男人，在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里，痛贯心膂，黯然伤神。
    走下山岭时，君父对他说，“寡人活到现在，都未能参透‘人心’二字，扶苏，你要学得聪明些，莫如乃父这般愚拙驽钝。”
    秦湛心中苦笑，愚拙驽钝，却能叫千万人为之赴死，世间自认聪明之人，却又往往为聪明所误。
    “回宫之后，叫无疾将燕国大略奏于王翦老将军，命王贲拿下魏都之后，即刻发兵向燕。既然他回不来，寡人便只好叫整个燕国给他陪葬！”
    辛巳之终，秦伐魏，癸未元春，围魏都大梁。二月，秦将王贲引水灌城。三月，魏王假出降，秦并魏，置砀郡。秦将辛胜领君命，率军北上，直逼燕南。

    作者闲话：

    我好像好久没有出来唠叨了(⊙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