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关小吏扶着吱吱作响只堪堪降下一半的栈桥，眼睁睁看着那匹锋棱瘦骨的青鬃骏马精神抖擞快如掣电飞至近前，长嘶一声，昂首振蹄，仿若乘风而起，数丈沟渠，竟一跃而去，眨眼一人一马便已融入莽莽雪原之中。
    小吏回过神来，慌忙疾呼道，“何人擅闯城关！”
    双手揣在袖管中的老军汉笑呵呵瞅眼一脸无措的后生，“小子无识，甚欠眼力，良骥奔宵，除了公子，谁能驭之？”
    小吏闻言，顿时目露惊喜，翘首望去，莫说人影，连马蹄印子也早叫风雪湮没，他不觉一阵惋惜，只得重又将栈桥升起，“老爹，公子一人却是何往？何日归来？谁人卫护？”
    老军汉呼出两口白气，只摇摇头笑而不语，小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栈楼之上，楣梁之间，正牢牢钉着一支龙舌金箭，想起黎明时分匆忙过关的黑衣骑士，他一时似有所悟，便也稍稍放下心来。
    胯下良驹，业已长成，四蹄矫健，耐力上乘，性子虽野，倒也当真无愧于千里之名。河岸蒹葭，一片苍黄，晨间白露，聚水成冰，秦湛勒马停在泾水之畔时，卫无疾正倚剑靠坐在渡口旁的草亭里，已卸下缰辔的坐骑飞白，也无所事事错蹄踩碾着地上的积雪，乌鬃骏马瞥见玩伴，眼皮只是略略一撩，竟是与其主一样的目中无人。奔宵受激，躁恼地打起响鼻，扬起马头奋力一摆将缰绳从秦湛手中挣离，紧接着便撒开蹄子直朝黑马奔去，二匹良驹一如往日般又是一通撕咬缠斗。
    “少君因何至此？”卫无疾压下心中的尴尬难堪，抬眼看向来人，公事公办，启声发问，他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更何况，昨夜他已做完了能做的所有事情，可那人却远不似他想象中那般快活，既然强求不来，便只能当做一切都不曾发生。
    秦湛一时怔忪，对方眼中全无异色，神情疏离淡漠，较之往常，别无二致，若非得见他在那人颈间一再刻意留下的吻迹爱痕，恐怕他当真就要以为是昨晚睡错了人，闻听此言，也不作答，只反问道，“你又为何离宫？”
    “太子丹广结豪士，必有所图，燕地久无消息传来，恐生变故，我当亲自前往探查。”
    秦湛原本想说，燕丹所图，无外刺秦，所觅豪士，名叫荆轲，铤而走险，只在图穷匕见，不必查了，我连每一个细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带我同去可好？”
    卫无疾微微一愣，不觉皱眉道，“不可，险恶之地，公子还是勿要涉足为好。”
    秦湛看向驶近岸边的渡船，“我一直以为，卫君身边，便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卫无疾双唇几乎抿成一线，他突然发现面前这个人，不仅狡猾还坏到了骨子里，此行尚是未知之数，他若言可，还不知一路要有多少谨小慎微，牵挂折磨，若说不可，那便是对不起大秦锐士的尊严荣耀，赫赫声威。
    对方不说话，秦湛已径自打发了奔宵，飞白撒欢完毕认路回家，正招呼舟子靠岸，却迟迟不见那人上船，他忙回身近前，略见忧虑道，“怎么了？”
    卫无疾不着痕迹收回按在后腰上的手掌，语气平静实话实说道，“无碍，腰动不了罢了。”
    一夜颠鸾倒凤，晨起又几番周折，劳碌奔波，秦湛二话未说已驾轻就熟将人背到背上。
    直到登船之时，他才听那人沉声问道，“你果真要与我同去吗？”
    他只扬起眉头，洒然一笑，“天涯海角，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凌波滚滚，浮浪重重，山川一片素雪如银，小船飘飘荡荡，犹如叶落浑江，狭小的舱室内，面前人忽然伸手拂去落在他眉间的雪花，秦湛捉回那只刚刚才捂热的手掌重又揣进怀中，“不必管它，朔风狂莽，未必无情，此刻有风雪为媒，天地为证，叫你我一霎白头，岂不美甚？”
    四目相对，卫无疾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真的在里面找到了自己的影子，这才挑起眉梢，别开脸去，只余下阴影中微微弯起的嘴角，泄露了主人暗藏的心绪，“未知美在何处也。”
    话音未落，揣在对方怀里的那双手已被人径直移向胸口，强劲有力的心跳穿过筋骨皮肉一下一下清晰分明地叩在掌心之上，他听到那人说，“我知道，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