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凌湛的母亲家是在黑白两道都非常有权势的家族。靠着几代人的积累，到了杨老爷子那一辈，不但在国内有十足惊人的产业，甚至在国外很多城市也建立起了自己的势力。杨老爷子有好几个儿女，而年纪最小的凌湛母亲一直是他最疼爱的。岂料凌湛母亲刚一从大学毕业就决定要嫁给一个快破产的工厂老板儿子。凌湛的父亲长得高而瘦，性格有点内向而懦弱，跟虽是同班却漂亮而受欢迎的凌湛母亲本是没有交集的。或者是那一次上课她没有带笔而他恰好坐在她旁边发现了随即红着脸把自己的圆珠笔奉上，又或者是那次她独自一个人在玉兰园里散步迎面看到他走来的高大身影，总之，凌湛的母亲开始默默注意起了这个木讷而害羞的男生，甚至很奇怪地，渐渐爱上了他。
    他们的恋情从大二萌芽，在大三开始，到了大四毕业，凌湛母亲已经怀上了凌湛。她也知道这是唯一可以让她父亲同意他们结婚的理由。杨老爷子气得当即跟她脱离关系，大学毕业后，凌湛母亲就跟着凌湛父亲回了B市。凌湛的父亲接手了他父亲那濒临破产的工厂，希望可以靠着自己的能力挽救这个几代人经营的产业。凌湛父亲确实是有一种沉默是金的魄力，在他主张转变生产方向、加快工作效率之下，工厂不久就扭亏为盈，这年年底，凌湛也随之出生了。两夫妻在工厂附近买了一个小单元房，一家三口殷实而满足地生活着。这么平平静静生活了几年，凌湛六岁了。凌湛父亲的工厂规模已经相当不错，他甚至忖度自己是有实力带着妻儿回去拜访一下那个一直看不起他的岳丈，让他的妻子跟她父亲冰释前嫌。岂料在这年，金融风暴席卷全球，凌湛父亲的工厂产品有半数是外销的，现在产品都积压在仓库，现金流断裂。凌湛父亲奔波数日，但是没有一家银行愿意贷款给他。之前购置新设备的缴款尚未还清，每天都有人上门来索债。大约也是昏了头，他竟然向道上一家公司贷了款，虽是解决了燃眉之急，但是却引来了更大的麻烦。到了一个月后，工厂及家里的门都被人泼上了红漆，甚至三更半夜都有人在外面拍门怒吼叫喊催债。
    凌湛父亲躲在工厂里忙得焦头烂额，家里就只有女人和小孩。凌湛母亲不知道受了多少惊恐，晚上几若合不上眼。倒是小小的凌湛已非常大胆，拿着玩具枪严肃地守在母亲身旁，奶声奶气地说着妈妈别怕我会保护你的话。凌湛母亲每次都哭着把他搂在怀里。她不得不妥协，为了丈夫及儿子，去请求那已经跟她断绝关系的父亲帮忙。杨老爷子说帮忙可以，前提是两人必须立即离婚。
    当晚，两夫妻进行了一场悲痛欲绝的争吵。凌湛父亲眼泛泪光，看着抽泣不停的妻子，心里一片绝望。“你带小湛走吧。”这是他最后的话，随即打开门，回望了这个破碎的家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没有再回来。第二天才得知，他从工厂楼顶决绝地跳了下来，当场身亡。凌湛的母亲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就疯掉了。
    闻讯而来的杨家把凌湛带了回去，而凌湛母亲则被送到了疗养院。凌湛每个月都会去看望一次，但是母亲已经把他完全忘记了，醒着的时候就会发疯嚎叫，非常恐怖。在一个晚上，她竟然把一直积攒的大堆安眠药吞食掉，离开了这个让她无比疲倦的世界。
    从那时候开始，凌湛就没有感觉了。他不会笑、也不会哭、从不跟任何人说话。表亲家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怕他的。杨老爷子于心有愧，想尽一切办法对凌湛好，但是当然也于事无补。
    所有的亲人中，唯有留学回来的杨予森乐于接近凌湛。后来，杨予森成了执业心理医生，他知道凌湛有非常严重的童年心理挫伤，但是之前尝试的好多个治疗并没有作用。他向老人建言，如果是想凌湛好的话，就应该对他全然放手。
    他对正在长大而愈加淡漠的凌湛说：“阿湛，你觉得生活没有意义是不是？那么如果你觉得某件事情只要有一点点的感觉就去尝试吧，试一试总没有坏的——不管那是什么。”当时凌湛只是沉默地看了看他，就走掉了。事实是，凌湛似乎听从了他的建议。凌湛十多岁的时候就外出读书了，自己一个人独立地租住在学校附近的房子，那时候，凌湛开始跟叶劲明学习拳击。
    依照约定，凌湛每个月都会去杨予森那里一趟，跟他聊聊自己所谓的感受。他其实没有什么话可以谈，都是杨予森提问他简单地回答。
    凌湛对一般的人事交往全然没有兴趣，被他记住的人寥寥无几，更不用说是在意了。直到有一天，凌湛提到了“小辉”这个名字，杨予森还以为是凌湛重新收养的小狗。他知道凌湛从小对狗就有种特殊的情结。甚至在不久之前，凌湛才告诉杨予森，他曾经在母亲去世之后想过自杀，当他茫然地打开外公房间的大门，从抽屉里拿出那支外公一直放着的枪放在耳侧准备扣动扳机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阵非常小的呻吟声。他立即跑到落地窗边，发现下面门口那里躺着一只腿受了伤的可怜小狗。那一瞬间，小凌湛的心里一阵柔软。他立即跑下楼去找那小狗，但是，小狗却已经不见了。他找了好久好久，还是没有找到，只得垂头丧气地回了房间，就这样把要自杀的事情给忘记了。
    杨予森听着他轻描淡写地说完，背上一阵冷汗，同时暗叹自己那所谓的“疗法”大约是错有错着了，辅以杨予森一些有益的建议，凌湛这几年的情绪都比较稳定，除了之前发生的那起“老黄”事件。老黄是凌湛上大学之后在路上拾到的一只流浪狗。凌湛几乎是把老狗当做一个朋友了，不但给老黄安上了假肢，还让叶劲明养在了拳击馆里，听说平时还有人专门照料呢。但是，老黄却还是死掉了。其实杨予森之前也多少引导过凌湛考虑这方面的事情，因为凌湛这个“朋友”不管怎样也是会比他先死的，就如同他父母在他之前去世一样。凌湛当时的表情显得很不耐烦，而且很憎恶。因此，老黄在他面前的猝然死去对他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打人的事情杨予森当然可以通过各种关系给他掩盖，甚至可以做得让对方吃亏，但是凌湛那时候的状态非常糟糕，完全像只随时爆发的狂兽。
    只是想不到，之后不久，凌湛似乎是恢复了，杨予森甚至发现当他每次说到“小辉”的时候，脸上有着从来没有过的温柔。
    不过让杨予森始料不及的是，原来凌湛口里的小辉竟然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男人。他看着凌湛手机屏保的照片，惊得嘴巴大张，他指指上面那个正在亲着恐龙玩偶的男人问凌湛：“这就是那个小辉？”凌湛很快把手机拿回去，眼神含着温柔地看着上面的人，才嗯了一声。
    “你喜欢他？”杨予森问得直接。
    “喜欢，小辉很可爱，像小狗一样可爱。”凌湛理所当然地说。
    杨予森扶着额头咳嗽，他当时还有点担心凌湛是把喜欢一个东西跟喜欢一个人混淆到了一起，这也是很自然，因为凌湛从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但是，杨予森渐渐就觉出了点不同，凌湛的确是喜欢那个叫做小辉的人，甚至是有了常人所应有的欲望。他会情不自禁地想拥抱他、亲吻他、抚摸他。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人竟同样很快地接受了凌湛，两人很顺利地坠入了平庸的爱河。
    杨予森第一次见到何辉的时候，再次印证了对方就是个极其普通的人的看法。深入点去交谈，杨予森很容易发觉何辉同样是个缺爱的人，母亲早逝、父亲不知所踪，一直流离失所，无所依凭。这种人又分两种，一种吝啬给爱，对所有人都冷漠非常，另一种反而是积极给与，心里有着同病相怜的怜惜和同情。很显然，何辉是属于第二种。也因此，他很容易就接受了凌湛这样的人，并且甘之如饴。
    那天，知道何辉受了伤后，杨予森还怕凌湛会一时钻了牛角尖，而立刻赶去看看情况。凌湛的心里一直有个死亡之结，他不是怕自己会死，而是恐惧身边所爱的人死。同时凌湛不屑一切而把自己的所有全部倾注在唯一的一样在意的东西上，所以一旦失去，爆发起来就具有了毁灭性。
    杨予森其实在路上就看到了外出散步的两人。何辉一手牵着小狗，一手拉着凌湛。凌湛则满脸宠溺柔和地注视着他，把手上的冰淇淋喂给何辉，何辉吃一口，看看凌湛，忽然踮起脚尖在他唇边印下一吻，脸上微微通红。看得在车里的杨予森都忍不住发笑，同时也感到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下。有时候事情就是如此奇怪，你不断寻找不着，偏偏在你停下来的时候，那东西就在你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