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珏？”乔曦闻之，无言苦笑。
    这是她心里的结，是她遇到的最难解的局。
    乔曦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它们肤如凝脂，纤细柔骨，世上最珍贵的羊脂白玉亦不过如此。可是，这双玉手，却早已被鲜血浸染而失去了它们本来的色彩。
    云裳心惊。她自幼陪伴在乔曦身边，她清楚乔曦每每这样凝视着自己的双手意味着什么。
    萧珏，必死，无疑！云裳眉尖轻蹙。
    “郡主……”
    乔曦淡淡而笑，有些事情，她自然心知肚明。开口问云裳，她道：“你觉得萧珏如何？”
    “这，”云裳无防备，面色犹豫。
    乔曦状似随意拨动着热水，随口道：“但说无妨。”
    低敛眼睑，回道：“郡主，云裳不知深浅，不敢妄议。”
    “你倒是谦虚，关皓修亲自相拖之人，又岂是不知深浅的无知武夫！”
    乔曦的话音虽轻，云裳闻言却脸色苍白，立刻俯首跪地：“郡主明察，一切皆是奴婢擅自做主，并非关大人相拖。奴婢只是不想关大人为此事日日担忧，奈何奴婢人微言轻，不能为大人分忧一二。关大人曾说‘昭仪自有决断’，奴婢只想帮大人打探郡主的意思。关大人对郡主绝无二心，郡主要罚只罚奴婢一人，请郡主放过关大人。”
    乔曦转过身，她看着垂眸跪地的少女，原本清冷的目光逐渐有了温度。
    热气的氤氲中，乔曦好似看见了当年的战火硝烟。破碎的凉州城，奔走逃命的人群，一片废墟的敬贤王府……那个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孤独持剑相抗的女孩，那个浑身是伤命悬一线双目坚毅的孩子，那个双手被缚押往敌营不屈不挠的俘虏……原来一晃经年，如今，深宫中陪她一路沉浮，艰难中始终与她生死相依的知交，此刻正跪在她的面前，所陈所言，却是为了那个胸怀天下的经纬丞相。
    乔曦“咯咯”一笑，笑声释然，“你的品性我不会怀疑，关皓修亦是我亲自挑选的贤良之才，你为他打探消息，我自然不会责怪你。刚刚我只随口说说，不想你这般紧张。起来吧。”
    “谢郡主。”云裳起身，不敢瞧向乔曦。
    眸光流转，乔曦饶有兴致地看着紧张的云裳。她知道云裳就算有心帮关皓修，也不敢有胆量背着她做些什么，想必关皓修必是费了一番唇舌才说动了云裳。思及此，乔曦玩心一起，打趣云裳道：“我们这位中书令倒是会求人。竟然找到了我身边的红人，也难得你一向不关心前朝之事，却能被他说动。”
    “郡主，”云裳略显尴尬。
    乔曦不在意云裳与关皓修之间的隐晦。可是……她敛了少许温情，直言问：“说吧，你觉得萧珏如何？”
    收起心思，云裳寻思片刻，终于道：“得之，大雍之幸；毁之，郡主之幸。”
    “哦？”乔曦不明地问：“何以这样说？”
    停顿少许，云裳呼口气，缓缓道来：“公子萧珏，八年来坐镇河西王府，锻造无坚不摧的燕云铁骑，五年间已是四战四捷，如此功绩，大雍上下无人可及，有萧珏在，西境安。所以，云裳会说‘得之，大雍之幸’。但是，而今的凉州已是公子萧珏的天下，此人行事乖张，锋芒毕露，擅自出兵伐梁，依此形势判断，萧珏不会满足区区凉州一地，陛下与郡主心知肚明。退一步来说，幽州珬王已稳守北方，不日白大人必将回朝述职，到时前朝稳定，郡主是要离开深宫的，到时郡主又该何去何从？所以，云裳斗胆认为‘毁之，郡主之幸。’”
    入夜，故地的长兴格外宁静。院中凉亭中，乔曦立于其中，举目而望，远处星光点点，一片漆黑。她不舍得移目的地方，就是凉州的方向。
    “得之，大雍之幸；毁之，郡主之幸。”
    “为君者，一念可兴天下，也可亡天下。”
    “……萧珏……羽翼已丰……”
    静心思量，云裳、关皓修、祯宁帝，三人的话在她的耳边交替响起。重重叹口气，她收拢身披的貂裘，转身只见走廊拐角处一袭黑衣的青年持剑而候。青年见她望向自己，遂加快步子行至她的面前，几步开外，他拱手道：“郡主。”
    乔曦见到那人，缓缓扬笑，略见疲惫。
    青年担忧地问：“郡主身子刚刚好转，怎么不在房内好生养着？如今天寒地冻，只怕郡主又要染了风寒。”
    “无碍。我这闲不下来的性子，若单单在房内休养，才是糟了。”
    “郡主有心事。”
    乔曦一笑，算作回答。
    “属下斗胆，莫非是因为凉州？”
    吸口气，乔曦道：“墨林，你可想念故地？”
    青年苦涩而笑，刚毅的眸子垂了下去。
    塞外的风似乎还在他的指缝间穿过，黄沙间的驼铃似乎依旧在他的耳畔回响，可是，一刹那，熟悉的景，熟悉的人，已轰然倒塌。他还未来得及细细感受，已置身于胡虏大营。他还未来得及告别，已面对生离死别。忍辱负重，苟且偷安，他惟愿再回到梦回萦绕的地方。可是，回家路，已是遥不可及。
    “离开多年，他乡即是故乡。”墨林的话透着无可奈何。旋而，他道：“属下已孑然一身，有郡主和云裳的地方，就是属下的故乡。”
    乔曦对上他的双目，那双历经血雨浸透满是疮痍的眸子，是铮铮傲骨，是不卑不亢。
    莞尔而笑，乔曦心里的石头放下了，换了话题，她言：“云裳说你出去替我寻了一些安眠香，可是寻得了？”如今的长兴城早已不复当年，哪里会有上好的香料？她甚是好奇。
    “这回属下可不负郡主之望，果真是让属下寻得了。”墨林奉上包装精致的方形小盒，黝黑的脸颊一片盎然之色。
    接过，乔曦将其护在手心里，由衷谢道：“有劳你了。看来今夜不会再受噩梦烦扰。”
    墨林心疼地看向乔曦。当日乔曦昏迷不醒，口中呓语喃喃。她的痛，他感同身受，她的苦，他同样身心俱遭，但她的疼，他始终爱莫能助。她与他们皆不同，城破家亡族灭，他们形影单只，可她却遭受最亲的人背叛，却被最敬的人抛弃。身上的伤可愈合，但是心里的伤，该如何完好？
    “郡主，”墨林刚想开口，被小园拐角处细碎的脚步声打断，他立刻警醒地挡在乔曦的身前。
    墨林向来耳力惊人，他有这般举动，想必所来之人不是寻常人家。乔曦明白，这里并非帝都，想她死的人更是大有人在。她冷冷地扬笑，眸中又是寒光一片。
    然而拐角处却出现两道英挺身影，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前面的青年一身寻常的广袖布衣，衣裾垂地，他一步一落，气度沉稳。尽管夜色阴沉，他们看不清他的五官，但是丝毫不遮掩他身上逼人的气势。待他走近少许，乔曦明显感到墨林暗暗放松了下来。
    乔曦压低声音询问，“你识得此人？”
    墨林侧身，回禀道：“当日多亏了公子相让客房，不然……”
    乔曦了然点头，她记起了昏迷前最后的景象。那人拥着华贵貂裘手握酒盏，慵懒地倚着栏杆，回眸处，只见那人扬起一抹笑，三分玩味，七分邪气。
    步出凉亭，借助月色，乔曦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他有着一张极其俊逸的颜，这样的俊逸应该不输于大雍第一美男子赵珬。可是乔曦却觉得此人比赵珬还要略略出色几分，源于他那双深沉如古井的异色瞳眸。
    这样的震惊，似曾相识。好似梦中时时出现的人，好似大漠黄沙间真实的景。如梦如真，她已分不清哪一个是现实。直到那人走至她的面前，她又见到了那人随意的笑颜方才回了神。
    她拱手，宽袖遮掩，以君子之礼向那人道谢，乔曦道：“听家人说当日全赖公子相让，我三人才有了居住之所。初来乍到，有幸得公子施以援手，刘璃感激不尽。”
    那人明显一怔，显然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千金之躯，竟然向他行这样的礼。她看似柔弱，可如画的眉目刻着超凡的淡然，尽管大病初愈，但温柔的双眸藏着倔强的傲气。简单的装束下，难言她倾国之美，随意的举动间，透着她高贵之姿。他暗暗称奇，笑出了声。双手交握，他的广袖微扬如她一般回礼，“举手之劳而已，姑娘不必挂怀。”
    乔曦收回手，看向那人的一刻展颜而笑，美好得令月华失色。
    惊艳在那人的眼中一闪而过，随即道：“夜中赏景，想来姑娘身子已无大碍。”
    “多谢公子，如今难症已除，确实轻松了不少，倒是委屈了公子数日。”
    闻言，那人却不在意而笑，气定闲适，好一派俊雅风流。
    月明星稀，枯枝喑哑。一刹那，落雪凌乱，天地肃杀。
    “公子，”他身后的家仆似是出声提醒。
    那人抬手止了家仆的话，又看向乔曦，他笑道：“夜深寒重，姑娘还是早点回屋歇息才好。”
    “确实天色已晚，我们亦该回去了，告辞。”这一次，乔曦行的不再是君子之礼，而是高门千金常行的屈膝礼。
    那人亦简单行礼，二人擦身而过的刹那，温情自他们的眸中逝去化作眼底的深邃。
    待只有乔曦与墨林之际，乔曦道：“不必担心我，你去吧，万事小心。”
    “属下知道。”墨林持剑拱手，旋身消失在夜色中。
    仰头望天，乔曦自嘲而笑，这样被人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的日子，还有的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