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七章 翔宇篇: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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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九十七篇开始,皆为李翔宇自述,由张鸿执笔记录。
你给童童买吉它的那个晚上,风,特别特别的冷,冷得我都想去冬眠,蜇伏一冬,待开春转暖再醒转过来。那晚的梁燕,脸色真的很难看,像中了毒一样暗淡,像被电击中了一样扭曲。
她如丧考妣,抱着我哭:“翔宇,翔守……”她只是叫着我的名字,仅仅是叫着我的名字就让我肝肠寸断,摧心裂肺。她不是为别人而哭,不是为自己而哭,而是为我而哭,这让我不禁有些顾影自怜,感伤身世起来,我甚至都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可怜了。
仅仅是一声轻唤——仅仅是那一声轻唤就伤了心,夺了魄。在她面前,我沦丧了。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可怜又可悲的自己。我在她的怜悯中熟睡。
她说:“翔宇,我们结婚吧!不用轰轰烈烈,不用甜甜蜜蜜,不需要别人的祝福,也不必憧憬美好的未来,就只需要父母的见证就好。”
路灯的灯光是如此昏暗,照在她的脸上,勾勒出一个更深层次的轮廓,显得如此冷峻。这么严肃的话题,她说得如此幽怨。
我说:“既然是飞蛾,又何必来扑火?”
她说:“因为是飞蛾,因为想感知火的温度!”
我说:“飞蛾扑火,不过自取灭亡。既然明知是不会幸福的婚姻,又为何一定要尝试?”
她说:“有所欲才会有所求。你妈所求,你结婚生子;我所求,一段遮掩世俗的婚姻;你所求,也是一段遮掩世俗的婚姻。我们所求一致,所欲相同,所以,我们可以也应该结婚。”
有所求的婚姻,那不是真正的婚姻,我们习惯称之为互助婚姻,而同志却喜欢称之为形婚。形婚是指为了某种目的而与另一个人举行婚礼或法律上的结婚手续,但实际上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身份,而无实质内容。比如,早年有些人为了拿到绿卡,办移民,或者为了到外地工作,和外籍人士假结婚一样;再比如,最近拆迁很火,有些人为了拿到更多的补偿款而进行假结婚登记;再比如,同性恋为了掩人耳目,缓解家人给自己的压力而选择的男同和女同的婚姻,这些都属于形婚的范畴。
梁燕因为小姑和父亲婚姻的失败,对婚姻深感恐惧,不敢踏足。但她知道,如同每一个女人都要结婚一样,她无可避免地会被父母催婚。与其等着催婚,不如主动出击,所以她才选择了我,因为,我是她熟悉的好朋友,知道她的想法,彼此知根知底。因为她知道,我们是决定一生一起走的朋友,哪怕用友谊,也有可能足够支撑一生。当年,她确实是这么想的,虽然现在想来肤浅至极。
我说,一旦开始了虚伪的谎言,那将是永无止境的谎言。谎言永远无法成为真实,只能用谎言填满。比如,一旦结婚,孩子会成为一个很大的问题。
她望着我傻笑:“那就要一个呗,或者两个。像我或者像你的孩子,这并不是不可以的事。虽然不想结婚,却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你,难道不想吗?如果是你的话,如果你的爱人是阿鸿的话,我想我们的婚姻是足以维持下去的。我们能够给予我们的孩子足够多的爱,他们并不会受到伤害。”
她笑了,笑得那么天真无邪,就像一个小孩子。
我知道,对于我,她是有爱恋的。而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形婚只问“所求”,不问“真心”,可她却对我付出了真心。在她和我说着应该注意我和你之间的距离,把握好分寸的时候,我应该注意我和她的距离,把握好分寸才对!一个人陷得很深的话,那不是一个人错,对方至少也要负一半责任。在那样的暴风雨中,我不该为她擎起一把伞。在文学社那样艰难的日子里,我应该坚持自己的原则,不去淌那趟浑水的……
那晚的风真的好冷,冷得我都说不出话来,她却当作了沉默的认同。
在母亲的病床前,她说出了“我们准备结婚”那句话。母亲没有欣喜,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的脸。月光如水,泻在她的脸上,如同镀了一层脂粉,那么匀称,那么明净。母亲只说了一句:“真好看!”不知她是在赞美月亮,还是称赞梁燕,抑或是月光照耀下的梁艳。
梁燕回Y县前的那个晚上,她来看过妈妈。妈妈那时已经病得不清,梁燕握着她的手,含着泪,小声地说:“妈,你要多保重!”在那一刻,妈居然握紧了她的手,虽然她并未睁眼。当眼睛闭上的时候,是不是眼睛的那份灵气也给了耳朵?
回老家的前一个晚上,妈妈突然开始找梁燕,逢人就问,唯独在你的面前闭了嘴。她虽然只是一个农村的女人,但是,该懂的她还是懂的。她知道进退,懂得分寸。
小年夜,梁燕来看母亲,母亲十分开心。爸爸从二十三那日就买好的年贷里挑了一尾鲩鱼、一只鸡、十斤肉让梁燕带走了。在乡下,女婿在年前是需要向妻子的娘家辞年的,一般要备好鸡鸭鱼肉和红包,由夫婿携妻子亲自前往。在没有告知我的情况下,父亲就私自做主做了这件事。虽然人未过去,有些失礼,但梁燕大抵是能理解的,也能摆平她的父亲。
所以,在她的父亲看来,我们是有婚约的,而且不久就要成婚那种。
年三十那天,梁燕带着礼物回来了,这称为“回礼”。因为两边未曾来往,况且梁家只有梁燕一个独女,梁父又是长辈,并不适合送回礼。自然,这礼便由梁燕自己带过来了,虽然这并不合时宜。
如此看来,两边并不曾来往,而把两个家族联系起来的便只有梁燕一人。
你知道么,母亲一直都那么克制,我做梦都没有想过,她们居然会把我和梁燕的手放在一起,而且还是当着你的面。也许在那一刻,她觉得再不这样做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吧。这就像一把锁,紧紧地束缚着我。母亲用她的生命在我身上下了一个最为恶毒的诅咒。此时的我,似乎有些骑虎难下了。
母亲离世的伤痛还来不及深昧,那婚姻的诅咒又如同魔鬼一样张牙舞爪,迎面扑来。是被那无尽的悲痛折磨而死,还是被那可怕的诅咒囿于婚姻而亡?那一刻,我真想随着母亲一同离去,摆脱这纷扰的世俗。可是看到你的脸,可是吻到你的泪,我就知道,我只能坚强下去——你在我身后,我突然倍感踏实。
梁燕说要行媳妇之礼那天,我坚决反对着。也许在她看来,那只是她的一片孝心,可在我看来,那却是能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那天她披上了麻衣,拄上了哀杖,那将是另一个诅咒,是圈禁我的另一个牢笼。当年阮邻玉亡于谣传,我们又怎么可能在流言蜚语中独善其身?
出殡那天,你一手捧着母亲的灵位,一手搀扶着我,我觉得那么踏实。我只觉得自己握住了一只温暖的手,一只可以搀扶我走一辈子的手。我三步一退,九步一叩,可每退一步,你都在我的眼中;我每一仰头,你都在我眼前。这让我很踏实——很多次,我都担心醒来的时候,你会突然不在我身边。所以,我总会在你尚未醒来之前醒来,在你未离去之前离去。我害怕你留给我一片冰冷。
可是那天,你却松开了我的手。
梁燕来了,她搀扶着我,为我拿着蒲垫。她的手如同夏日里的一把篝火,又如同冬日里的一把冰刀。她不是锦上添花,更不是雪中送炭,那是站在万丈深渊旁背后突然飞起的一脚。坠落,只能坠落……
万劫而不复!
旁边的乡亲都在嘀咕,好奇地问着这个陌生而沉稳的女孩,终于他们从中找出了端倪。不是至亲之人,是没人前来“扶孝”的。“孝子”,这是多么避讳的一件事,谁都如同见到瘟疫而避之不及。我能大声地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哥哥”,却没有办法大声地说“她是我的同学”。一个同学,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行为的!
一场葬礼,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那每一跪带来的肉体的痛苦暂且抛开,光是丧母之痛,光是这婚约之恐就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送葬归来,我大睡了一场。醒来时已是凌晨四点,可是你却已经悄然离去。
我太累了,太疲惫了,沉沉睡去,已然顾不上丧礼过后的拾掇,顾不上人情的偿还,除了睡。这是浑浑浑噩噩地睡。我睡了四天。这四天里,我被父亲叫起来祭祀,被父亲叫起来饱腹,被父亲叫起来“复土”,被父亲起来……可是,浑浑噩噩,站着睡,跪着睡,坐着睡,趴着睡,是睡而非睡,非睡却胜似睡……
爱母初丧,两兄弟就这样抱着睡,睡醒了再睡。
年轻的我们,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是那么恐慌,全然没有父亲送走爷爷奶奶那时的淡然与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