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六章 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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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天一夜的长途跋涉,车终于开进了山里。开到水泥路的尽头,便到了李翔宇家屋后的小山坡。虽然道路也挺宽敞,但一看是泥路,又刚下过雨,司机怕路滑,上不来,就再也不肯下去了。我们只好从这里下了车。
“妈,我来背你!”李翔宇蹲下身子。妈妈犹豫了下,还是趴上了翔宇的背。时间不多了——能这样趴在儿子背上的时间不多了——能这样享受儿子温情的时间不多了。
她从没想过她的生命会终止在五十几吧,如果知道的话,她一定会去早点检查身体,就不会固执地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了。此刻,她望着故里的山水,一定会为当初没有顾惜身子而悔恨吧?
当初刘磊妈妈患癌的时候,她光听到说要从那女人身上切掉些东西,光想想就不寒而栗,而她,上苍却连“切”的机会都没有给她。刘磊妈妈的病,让原本富裕的家庭一下子陷入困境,那积攒十数载的积蓄不到数月全数散尽,她是知道的;她也曾想过这种事,可是为了能苟延残喘,看着儿子进入大学,她还是违心的去住院了。可是,老天却为何不成全她?
她是否隐隐觉得,自己等不到寰宇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了?
李翔宇背着母亲,颤颤巍巍地走在泥地里,爸爸和姨妈则在一旁搀扶,一旦李翔宇有个失足,便可马上补救。几人紧张之态,由此可知。
我拎着我和李翔宇沉重的行礼,背着我的吉它,缓缓地跟在后面。
回到家,妈妈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第一天居然吃了一碗米饭,而且还能靠着墙壁晒太阳。
乡邻听说妈妈回来了,都带着白糖和鸡蛋前来探病,总免不了说些鼓励的话。妈妈见了老乡,心情似乎顺畅多了,还能和四邻乡野说几句俏皮话。
见到我,乡邻总不免要问上几句,爸爸这时总会应道:“李翔宇的大学同学——我的干儿子。这次去广州治病,多亏了我这干儿子和他爸爸。”言语之间,颇有几分自豪,却也有几分无奈。
每当这个时候,妈妈总会眯着眼睛看我,盈盈一笑。
李寰宇和童童比我们先到,在县城住了一晚,待我们回家后,他们才从县城赶了回来。
腊月二十三日,趁着赶集,爸爸、翔宇和我三人去购置了包皮,给妈妈买了七件新衣,以作装殓之用。想及妈妈之前说过的临死要抓新钱,我便商量着和李翔宇去了银行,从卡里取了两千块,全部兑成崭新的钱,各种币值均有。
腊月二十四是小年,梁燕从县城过来了,妈妈十分开心。还让她为自己梳了头,结了辫子,画了新眉。
腊月二十五,天空突然下起了雪粒子。生平第一次,我看到了雪粒,本该开心,却碍于妈妈的缘故,不敢喜形于色。
李翔宇曾说过要陪我去看雪的,可那一天,他居然把这事给忘了。但更遗憾的是,雪粒子下了几刻,就变成蒙蒙细雨了。雪,终究未曾下过。
腊月二十六,李翔宇从卡里取出了四千,开始置办年货。四千大洋,一天不到,就悉数消散,只换回一些猪肉、鸭肉、牛肉以及各式水果。过年的消耗可真大,光那几筒花炮和几盘鞭炮,就花费了七八百元。李翔宇原本不想买的,可我却想看烟花绽放,他只好咬着牙买了。
古代的穷人总把过年称为“年关”,此刻,我终于有点明白了。
妈妈倒下了,爸爸又素来不入厨房,于是这重任只能做在李翔宇身上了。平日做做饭还好,可是要准备年货,就真有点难为他了。粉蒸肉他还能凑合着做,但什么扣肉、腌鱼,他一概不会。好在乡邻四舍念着他家有难处,女人们都过来帮衬。于是,豆腐乳入了坛子;豆腐油炸好,里面塞上了剁椒;猪肉腌了盐,就着桔子皮和秕谷熏了起来……
腊月二十八,该发面了。可是从未揉过面的李翔宇却犯了愁,我给他出了个鬼主意,干脆买些包子、饺子回来,搁冰箱里冻着,到年三十的时候也能将就着凑合。不想,就因这个,我让乡邻听了笑话。乡里的二大妈听说李翔宇还没和面,忙过来帮忙把面和了。
腊月二十九,童童妈过来了,帮着李翔宇做兰花根、猪耳朵、油枣等油货,以备正月待客。
终于迎来了年三十,一家人喜气洋洋,准备过大年。可这时,妈妈却好像不行了,总是喘不上气儿。请了乡卫生所的医生,却只是摇头,不敢下药,最后只好挂了瓶生理盐水,不了了之。
爸爸马上翻出皇历,看了时辰,说:“孩子妈,晚上两点是吉时,可以走!你先忍忍,陪孩子跨完这个年吧。”
妈妈的意识还很清醒,眼角含泪,点了点头。
下午,梁艳过来了,手上提着一条鱼、一只鸡。不知道是李翔宇打电话叫她过来的,还是她自己刚好想送“年礼”,赶上了。妈妈见到她,气色好了点,努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此进却已经不能说话。
众人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扶着她坐了起来。
妈妈努力抬起手来,颤颤巍巍地将梁艳的手挪到了李翔宇的手上。双手覆在一起,意味深长。我不忍观之,退之屋外,嘤嘤啜泣。为什么我不是一个女孩儿呢?如果我是一个女孩儿,此刻,我是不是就可以紧紧地握着李翔宇的手了呢?
李寰宇从屋里出来了,递给我一块湿巾:“哭吧,想哭就哭吧!”
我没有哭,也没敢哭。
李寰宇把我的吉它拿出来,递到我眼前:“从没认真地听你弹过吉它,弹一次给我听吧。拿着!这可是一万多的吉它,我要是一不小心掉下去砸了,你可别怪我哟!”
接过吉它,迎着寒冷的风,拨弄着琴弦,我弹着熊天平的《火柴天堂》。
天空开始飘雨,淅淅沥沥地落着,落在我那冰冷的心上。
李寰宇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进去了。
家里好像乱了,完全没有了年三十的年味。
爸爸把新买的那七套衣服拿了出来,摆在床沿边。
李翔宇把每个屋里的灯都拉亮了,连炉子里的火都烧得旺旺的。
李寰宇把老祖宗的牌位拿下来了,焚香祭拜。
李翔宇想到了什么,让我把之前兑换好的新钱拿出来,分别塞在妈妈的袜子里、口袋里、手上也攥了几张。
午饭,没有人吃——不,没有人记得。
下午三点,梁燕的爸爸来电话了,催她回去过年守岁,但是,她没有走。
妈妈的意识时断时续,醒了又昏睡过去,如此反复再三。
到了晚上,大家终于记起来要吃饭了。梁燕下了厨,做了一桌菜,先祭了灶神,再祭祖宗,之后才是一家人随便胡乱扒了几口饭。
这祭祖宗的饭都是外人张罗的,不知道这李家的烈祖烈宗如果有灵,会有何感想。
晚上七点,妈妈突然咽了气,但爸爸掐了掐她的人中,她又突然醒转过来。
童童妈听到消息,一家人赶了过来。见大伙都没有吃什么东西,又是大过年的,便和梁燕张罗着做饺子。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李翔宇在羊城常做的那一个梦:在年三十那晚,刘磊的妈妈和李翔宇的妈妈在厨房和着面,做着饺子,而李翔宇的爷爷和奶奶则坐在客厅里,相互偎依着,看着电视。想到这,我忙跑到客厅,把电视打开。
我瞅了眼客厅的沙发,暗想:爷爷,奶奶,你们是否就坐在这儿?你们是否等着儿媳和你们一起团圆,过个好年?这么贤惠的媳妇,你们大抵是舍不得,想要带走吧,却为何不体谅体谅儿子和两个可怜的孙子呢?
晚上十一点,我们准备吃饺子,李家三父子却一直守在卧房,寸步不离。在这里,这被称之为“守终”。
我端了一碗水饺,送到卧房,妈妈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睁得大大的,好像想吃一般,仅一霎那,光芒黯淡下去。
十五分钟后,妈妈突然闭了眼,嘴巴微张着,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到底,她终究还是没有熬过旧历年的最后一天,迎来新年的第一缕晨曦。
李寰宇和童童开始哭了起来,爸爸却不让他们哭,说妈妈还没有走。他将一本旧皇历塞到妈妈的枕头下,让李翔宇拿来一个大炭盆,开始在床前烧纸钱了,并大声地叫着妈妈的名字。
爸爸让我们一直烧着纸钱,不要停。每隔十分钟叫一次妈妈,让她别走。这大概就是农村的迷信吧。生前,她就百般叮嘱,若时辰不好,请一定记得叫她。难道就是这个意思吗?那么,她真的能够在阴司庇佑这个家庭么?
爸爸每隔十分钟去摸一次,看看有没有体温,虽然手脚已经冰凉。但腋下、胸部却依旧温暖如故。爸爸又多加了一床被子,以便保温。
“姐夫,要不先叫人来开锣,请圣水,穿了七重纱吧。这身体要是凉了,很难穿衣的。”童童爸小声地问着。
“不急,还有气,人还没走。”爸爸将两筒烟花摆放在院中,坐在卧房里等着。
十二点过后,新年的钟声响起,这个山村里到处都响起迎接新年的鞭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