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铺建于曌都一里处的近郊，为灾民搭造的帐篷离此不远。每日，灾民沿着大路步行半里便能到达。酉时，灾民陆陆续续从住处步行而来，挤满粥铺的里里外外。
    轩沂搬了张凳，坐在大路边，手中端着紫砂壶，目光柔柔地望着粥铺里忙进忙出的黎婉若。不过一袭菖蒲色裙衫，却像一朵娇艳绽放的牡丹，掩不住的四溢光彩。她娇小身影，时而淹没在拥挤的人群里，时而在简陋的蓬檐下嫣然浅笑。
    轩沂面上透着笑意，眸华随着黎婉若高低起伏。
    如他这般皇家子弟，自打出生，便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姻缘，仕途，皆循着皇家子弟应有的轨迹行持。府中后院美眷如云，不乏国色天香之姿。情动时，也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①。如此这般，至多不过两三日，便也乏了，往日的怦然心动也便成了过眼烟云。
    他一向拿捏男女之情甚是老练，却偏偏遇见她，克了他的理智与情志。明明知道这番动情实非好事，也常常在她跟前吃瘪，却偏偏不晓得如何收回爱慕的心思。
    不由苦笑摇首，怕是长此以往，这心思藏也藏不住。以他的脾性，倒不是忧恼曌帝怪责，而是她与十弟之间那番往日情意，反让自己处境尴尬，情意难付。
    黎婉若领着一堆六七岁的娃娃，在边上嬉闹，全然不知轩沂心头那翻江倒海的念头。
    孩子纯净的笑容，传递着属于他们童年的快乐。这份快乐如此简单，不过一餐饱腹粥食。如果一个人可以长久活得这样简单随性，该是怎样快意的人生。
    固然想要，她也时常告诫自己，对安逸太过渴望只会令心境沉迷。
    “啊呀，我的橙……”梳着朝天辫的小女娃，指着滚向大路的橙，嘟着小嘴大喊。
    黎婉若俯身摸摸她的小脑袋，宠溺一笑，“你乖乖呆着，姐姐替你捡回来。”
    黎婉若一路小跑奔至路中央，捡起滚落的橙，冲小女娃挥了挥手。随手掏出袖袋里的帕子，仔细地擦了擦。
    与此同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迎面传来。黎婉若听到马蹄声，以为还在远处，并未放在心上。缓缓抬首，却见到一架马车已横冲直撞到了跟前。
    那车夫倒也有点本事，眼见马前人已经完全吓傻了，急忙扯了缰绳，紧拽住马头。马儿嘶鸣了声，跺着前蹄停了下来。
    马车虽然急停下来，却因着惯性，从车里头传出巨大的声响，好似有人从座上摔了下来。
    “不要命啦。”车夫扯开喉咙叫骂了句，回身对马车里的人回道，“小少爷，有个小姑娘在路中央，惊到马了。”
    车帘掀开，一个穿着华贵的少年，怒气冲天地跳下马车。只见他抢过车夫手中的马鞭，随手就给了车夫一鞭子。
    骂道，“没用的狗奴才。”
    黎婉若惊魂未定，却见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出手却是狠辣无比，怒气漫上眉心。
    那少年赏了奴才一鞭子，回身打量了眼黎婉若，许是见她穿着平凡，况且又与领粥的灾民混在一块，便没把黎婉若放在眼里。
    “死丫头，要寻死就死远点。”
    话说着，手上的鞭子毫无预警地朝黎婉若挥了过去。
    黎婉若正要上前同他理论，却见鞭子已经到了眼跟前，懵得那半句话卡在喉咙。双脚不由自主往后急退，慌乱中却踩中了自个儿的裙摆，身形一晃便摔倒在地。
    想来今日纵然躲得马蹄践踏，怕是躲不了这鞭子的打了。
    正这么想着，只见一人影从身侧晃了出来，张开双臂护在她身前。
    “啪”。
    这一鞭子狠狠地落在来人背上，那少年微一怔愣，握着鞭子望住来人。
    黎婉若忍着脚踝的痛，仰起头。见身前人眉间微皱，似乎是那一鞭下得挺狠。
    她心头震慑，这一鞭子来得极快，可他却也挡得极快。不用想便可知，他未曾犹豫。
    他是皇子，脾气又是火爆刚烈，想必那少年要吃苦头。黎婉若此时莫名其妙地担心起那少年来，想到他得罪了这个混世魔王，心底不由爽快起来。
    轩沂俯身，扶起黎婉若，回身冲那少年不屑一瞟，冷声说道，“天子脚下，也敢如此猖狂。”
    那少年先是被他的眼神震慑，不禁退了半步，结巴地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你……你知道我……是谁？”
    轩沂冷笑，说道，“我管你是谁，有胆子在爷跟前耍狠的，爷就把他办了。”
    少年把车夫挡在身前，说道，“我……我是司徒阀的司徒睿，你敢动手，我司徒阀必然不会放过你。”
    轩沂眉头轻挑，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司徒阀的狗东西。说好听点，乃开国功臣，说难听了，不过是个叛国贼子。”
    窿曌国有三大门阀家族，分别是司徒阀、祁阀、燕阀。祁阀来自原晋卫国，燕阀来自原瑿俪国。而司徒阀则来自原伏媸国，当初荐曌帝攻入伏媸国时，正是伏媸国上将司徒峰云携将士投诚。荐曌帝感恩于三大家族在窿曌建国之初立下不小功劳，便钦封三大家族门阀之誉，虽在朝中无有官职，品级却等同亲王，世袭罔替。三大门阀在曌都数十年，后世子孙因着这份尊荣，大都沾染了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习气。除了祁阀尚还正派，其他两大门阀几乎只留下了一批纨绔子弟。
    轩沂骂司徒阀是叛国贼子，倒也没什么不对。
    司徒睿指着轩沂，气得脸发青，怒道，“你敢如此诋毁司徒阀，我回去定要让我父亲上报朝廷，治了你的罪。”
    黎婉若当然希望轩沂对他施以小惩，但是门阀势力难免还是要顾及，如今能少一事便少一事。暗下推了轩沂一把，冲他不露痕迹地摇了摇首。
    轩沂向来好面子，又怎会在心爱的姑娘面前露怯，“就凭司徒阀，我还没放在眼里。今日，不必等他来治我的罪，爷就先把他给办了。”
    说罢，向身后一挥手，立马来了四个彪形壮汉，团团围住司徒睿主仆。
    司徒睿叫道，“你敢动我试试？”
    轩沂失声笑道，“爷就动你试试。把他们两个给我捆了，送去都府衙门，就说是爷要治办的人。谁要是敢徇私，就是跟爷过不去。”
    话音刚落，四个彪形壮汉便三下五除二地把两人捆了个结结实实。司徒睿一边被捆，一边还在叫骂。
    轩沂啪地甩了他一巴掌，说道，“让你死也死得瞑目些，爷行不改名，坐不更姓，轩沂。”
    司徒睿疼得哇哇大叫，突然听到轩沂二字，猛然一惊，全身瘫软在地。他本仗着司徒阀的名号，在曌都横行无忌，就算是皇族子弟遇着他，也是能不交恶便不交恶。可惜，他今日倒霉，撞上了曌都另一位横行无忌的主，不讲道理的本事远远超胜他。想来今日，是逃不了这顿苦头了。
    轩沂不耐烦地挥手，“快把他们拖了走，见着就闹心。”
    眼见着司徒睿主仆被带走，黎婉若既是担忧，又是暗中拍手叫好。
    轩沂扶着她，关切地问道，“先前摔了一跤，打不打紧？”
    黎婉若动了动脚踝，一股钻心痛令她失声低吟，抖索着回道，“许是扭到脚了。”
    轩沂二话不说，一把打横抱起黎婉若。
    “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轩沂并不答她，反是对着齐六喊道，“把马车赶来，你去请了跌打大夫到添香馆。”
    “是。”
    黎婉若按着有点晕乎的额头，怔怔望着轩沂的侧脸。他的身上有股好闻的栈香，充盈在鼻间，熏得她有些飘飘然。
    ①西汉才女卓文君【白头吟】